星河燦爛,月華流轉。
錯落有致的琉璃青瓦下,一棵小樹抽出綠芽,換了身絨絨綠裝。
年輕天子不假人手,親自提著一盞精致的罩紗宮燈,一步步往棲梧殿而去,途中經過這株換了綠裝的樹,他不由停住腳步。
這棵樹他當然記得,這是小桐子,去年在歸州時,他命人挖來送給花宜姝的,後來這棵樹跟著他們回京入宮,花宜姝想栽在庭院內,他想起這樹有些微末毒素,擔心有所妨礙,就讓人栽在了去紫宸殿必經的路上,這樣他每每離開紫宸殿去尋她,她每每來紫宸殿尋他,就都能看見這棵樹了。
然而年前的雪太多太厚了,京中的匠人對養護這種樹毫無經驗,小桐子葉片凋零枝乾枯萎,兩人都以為小桐子活不了了,花宜姝還可惜了一陣,卻沒想到度過嚴冬後,這棵樹居然在二月初綻開了綠意,如今快要到清明,枝葉已經生得像模像樣了。
花宜姝高興,李瑜看著也高興。此時停下來看過這小樹一眼,李瑜便抬腳繼續往前走。
花宜姝特意讓秦煥過來將她與蕭青的對話告知他,這叫李瑜心中溫熱,像是渾身泡入了溫水中,說不出的熨帖。
她知道他心中顧慮,她沒有笑話他心眼小,她在體貼他!
他就知道他沒有托付錯人!
李瑜腳下不覺越來越快,卻被一個宮人攔下。
今晚月色明亮,哪怕不將宮燈舉到那人麵前,李瑜也能看個清楚明白,不等那宮人自陳,李瑜便認出他來,“曹順子?有什麼事?”
曹順子發現胡太醫的醜事時天色已經不早,等他將胡太醫拿下後帶到宮裡時已經是戌時正,在他看來,娘娘突然讓他去盯著胡太醫,一定是發現胡太醫有不軌舉動,他如今人贓並獲,抱著立功的心態急急往宮內趕,自然是要先稟報皇後娘娘,不想半道上先遇著了陛下。
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宮中無人不曉,更何況他們這些一路上伺候過來的,對這二位的情分更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眼下先遇著了陛下,他眼珠子一轉,當即就義憤填膺地將此事捅給天子知道,好叫天子為娘娘出一口惡氣!
李瑜聞言驚在原地。
胡太醫偷偷畫了皇後的畫像,夜裡無人時抱著畫像褻瀆?
李瑜懷疑自己在做夢,否則也不會出現如此荒誕之事,胡太醫此人他自認不會看錯,是個有點脾氣,但率直剛正的老先生,他在事業上兢兢業業,入太醫院幾十年一直鑽研醫術不曾懈怠,他在婚姻上深情克己,原配死去快三十年,一直未曾續弦,身邊更是沒有半個女人,十幾年前女兒女婿過身後,孤家寡人至今,年前養育他長大的老母親也去世了,真正是煢煢孑立孤身一人。
這樣一個人,如何會做出這種事?
李瑜不敢相信,但曹順子是曹得閒帶著長大的,這麼些年不算最機靈最能乾,但是心思沒歪辦事麻利,如今又一直跟在花宜姝身邊,他沒道理去陷害胡太醫,更沒膽子私自牽扯到皇後身上。
所以是確有此事!
李瑜接著想到花宜姝,初見時他瞎了眼,覺得她生得馬馬虎虎,後來才發覺她越來越好看,一日比一日好看,如今她每次現身人前,都要引得初見者怔愣失態……胡太醫年紀再大也是個男人,見色起意也未可知。
想明白這點,李瑜胸中一熱,一股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燈籠杆子都被他捏得吱吱作響。
然而他多年來始終克製著喜怒不形於色,因而此時分明已經動怒,麵上卻還像往常一般冷冷淡淡的,隻對曹順子道:“人在哪裡?”
此後許多年,李瑜都慶幸自己在養氣功夫上造詣深厚,才不至於在胡太醫麵前失了顏麵……
夜深霜冷,疏桐寂寂。
胡太醫被綁在了紫宸殿前,老邁的膝蓋跪在地上,寒氣沿著衣服縫兒鑽進來,凍得他身下發麻。
進出的宮人認出他來,卻不曉得他犯了什麼事,因此也不敢擅自打聽,隻悄悄盯著看。
不一會兒,已經離去的天子又往回走,而那幾名跟隨天子而來的內侍毫不留情地將胡太醫押了進去。
嘩的一聲,胡太醫珍藏的畫卷被兩名內侍推開展示在天子跟前,曹順子在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胡太醫雙肩耷拉,眼睛垂著,不敢往上看。
李瑜先是瞧了一眼胡太醫,見他低著頭滿臉愧色和驚懼,心裡就是一沉,再看曹順子一臉得意地讓內侍展開畫軸,一副已經手握證據的自信,又是不住往下沉。
李瑜真心不願胡太醫是那種膽大包天色迷心竅之人,畢竟花宜姝的病如今隻有胡太醫信誓旦旦能治,哪怕治罪了胡太醫,花宜姝還得由他來治,難道要他的心肝忍著惡心讓一個覬覦她的老男人天天去看她嗎?
就算他忍得下來,心肝也忍不下來。
一個影子都沒見著的孩子,怎麼就值得他們兩人如此受氣?
李瑜忍著沒發火,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看那畫像,先從下往上,發現畫中人穿著衣裳,他暗暗鬆了口氣,隨意又笑話自己關心則亂,真要是那種不堪入目的畫像,曹順子有膽子展開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