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南被醫生抱到醫務室, 他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看著連床架上都刻著“陸”字,微微愣了下,蹲在地上為賞南處理膝蓋淤青的醫生問道:“疼嗎?”
賞南老實地點了點頭, “疼的。”
旁邊的護士用鑷子遞來一張棉紗布, 小心翼翼往走廊裡看了一眼,“三小姐要挨罰了。”
醫生是為陸家服務十好幾年的醫生了, 從青年步入中年, 他沒抬頭,將抹了藥膏的紗布輕輕按在賞南的膝蓋上,感慨道:“陸及脾氣好啊。”
他的話含糊其辭, 聽著不像在附和護士的,他一直都在專注手頭上的事情,在賞南兩邊膝蓋都敷上抹了藥膏的後紗布, 又用布膠布纏繞一圈,做好一切後, 他皺皺眉, 看著眼前這細細的兩條小腿, “營養不良啊你這,讓廚房好好給你補補。”
旁邊護士點頭, “我會告訴孟管家的。”
賞南視線穿過牆壁上鑲嵌的玻璃,看見外麵的陸及和陸荔, 陸荔站在陸及麵前, 雙手垂在身側,微微低著頭。
而陸及,他還很虛弱,剛從病床上下來, 大衣披在肩上,衣擺折在長椅上,手中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根拐杖,拐杖通體漆黑,並非筆直,頂端在陸及的掌心,陸及的手指輕巧地扣在上麵,在和陸荔說著什麼。
不知道說了什麼,陸荔回過頭狠狠瞪了賞南一眼。
陸及咳嗽了一聲,陸荔回過頭來,“我沒意見。”
她剛說完,陸及的拐杖離地,橫向揮在了陸荔的膝蓋側麵,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賞南都能感覺到陸及的力道,陸荔直接因此摔在了地上,半天都沒能爬得起來。
旁邊的香夫人快步走過去,彎腰將陸荔扶了起來,陸及看著滿臉通紅的小姑娘,走廊冷清,他咳嗽起來,不疾不徐地咳嗽,停下後,才聲音嘶啞地同陸荔說話,“你小時候我就教過你,不要不顧場合不分對象地發脾氣,忘了?”
陸荔沒忘,但她不可能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出來。
過了會兒,陸及沒聽見她做聲,掀起眼皮,涼幽幽地看著陸荔,“說話。”
“我就是覺得,覺得你病了,你不會管我,”陸及能看出每個人的內心想法,她不敢隱瞞,“而且,我覺得他,他隻是一個…..一個玩意兒而已,不是你說的嗎?規矩不能壞,每個人都要遵守規矩,他沒照顧好你……”
陸及咳嗽了聲,又笑,“我倒才知道,我的孩子,要你來教他守規矩了。”
“沒……沒有,我不敢。”陸荔在陸及麵前乖得像鵪鶉。
陸及的脾氣其實很好,好到他們覺得陸及不應該是陸家人,他對弟妹的包容程度也令長輩們咂舌,他甚少發脾氣,最多嗬斥兩句。
陸家是有家規的,不過因為長輩並不在老宅久居,陸及又因為身體原因深居簡出,所以沒有對他們管束得有多嚴厲。
陸荔甚至想,如果不是陸及身體不好,那繼承人其實都沒有選拔的必要了,陸及於他們,就如同日光於螢火。即使陸及已經不再有成為家主的可能,他在陸家依舊備受尊崇與長輩的寵愛。
在陸荔回答以後,走廊陷入靜謐無聲的狀態,香夫人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站在陸及身旁。
陸及看著診療室裡的賞南,頭發有些發黃,有的年輕小夥子會故意去理發店染這個顏色,他們叫它淺栗色,但在賞南頭上,這其實是營養不良,令賞南看起來像誤入玫瑰園的流浪貓,膽怯,脆弱,卻又有著蓬勃向上不懼不畏的衝勁。
在昨天被賞南撞見自己的真身時,陸及有些意外,意外賞南居然不怎麼害怕,他眼裡的神情更多的其實是小心翼翼,怕被趕走。
既然真的不想走,也不害怕,那就留下來吧。
它已經擁有了很多玫瑰,它想,它應該也可以試著喂養一隻小貓。
想到此,陸及的目光從賞南臉上慢慢挪開,看了一眼身旁的香夫人,“小聲的那個孩子叫什麼?”
陸荔搶答,“莫元元!”
陸及嘴角的笑淡了些,“我沒有問你。”
陸荔身體抖了下,她覺得陸及有些不一樣了,以前陸及從來不會管這麼細的,也不在乎弟妹們的僭越。
果然,她的感覺是對的。
下一秒,她便聽見陸及吩咐香夫人,“去把他和小聲叫到主廳,也帶上小南。”
香夫人點頭應好的。
這一切,賞南並不知情,他隻看見陸荔挨了陸及一拐杖,走路都一瘸一拐,香夫人推門進來,微微笑著,“小南可以自己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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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主廳在客廳後麵,是一個類似於會議室的地方,隻是遠比企業會議室要華麗貴氣得多,寬闊得堪比一個籃球場,兩旁窗欞直達屋頂。
現在入了夜,主廳各處的燈都亮了起來,但因為屋內裝飾多用暗色係,不管是分布其中的木柱還是實木的座椅,還有垂在各處的窗簾,所以站在主廳的人,仍然會覺得心頭壓抑。
主廳是陸家用來談公事的地方,一般不會啟用,坐在主位的人說話時,其他人為表尊敬,需要站起來聽話,所以其餘的座位形同虛設,常年在上搭著防塵布。
如果陸家人的都在老宅,有些小輩甚至連進入主廳的資格都沒有。
而不管何時,陸及都是站在前列的,大家長不在的時候,他主管陸家所有人,所有事宜。
陸其聲聽見陸及讓自己去主廳,就已經覺得不可思議,到主廳後,看見坐著的賞南,更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
“大哥。”陸其聲叫了聲,恭恭敬敬地站著。
莫元元在陸其聲後麵兩分鐘到,他似乎是沒料到賞南居然還在陸家,愣了下,而當聽見陸及的咳嗽聲時,他想起自己上午朝賞南潑出去的那杯水,步伐表露出明顯的僵硬。
陸及裡邊還穿著病號服,有著不堪一擊的羸弱感,莫元元一走進來,就對上了對方的視線,一開始他隻覺得溫和,越走近,他便越覺得背後生涼,那不是溫和,那隻是平靜,任何事物都一切平等的平靜,哪怕是一個人和一顆草相比——如果這個人惡意踩踏了一顆草,那也是要被割掉雙腿打入地獄的。
莫元元的身體比大腦反應得要迅速,還沒走到中間門,他便轉身朝大門處跑,陸其聲聽見身後淩亂的腳步聲,再看見被幾個保安拎回來的莫元元,他頓了頓,表情一凝,“你做什麼了?”
陸及看著莫元元,抬起手,“元元來。”
莫元元完全是被扭送過去的,他胳膊被反剪在背後,手腕生痛,主位要上三步台階,光可鑒人的台階上映出莫元元驚恐的表情,最後一步時,莫元元腿軟摔了一跤,沒人扶他起來。
“元元給小南道歉。”陸及的拐杖底端抬起來,輕輕按在了莫元元的手背上。
陸其聲捏著拳頭站在底下,他知道陸及的脾氣,輕易不會用長幼尊卑來壓人,平時怎麼著都行,但不知道莫元元做了什麼,居然把好脾氣的陸及都惹毛了。
他打那小孩兒了?
莫元元的體格看起來有賞南的兩個大,算是這群從孤兒院裡來的人當中看起來最成熟的一個了,陸其聲覺得自己想得應該沒錯,以大欺小,算是陸及最反感的行為之一了。
莫元元覺得憋屈,但手背上的冰涼是警告,這裡是陸家,不是他稱王稱霸的孤兒院了。
“對不起,賞南。”莫元元咬著牙。
陸及也沒計較他的沒有誠意,而是將拐杖移走,憐愛地看著賞南,“打他。”
“什麼?”驟然被帶來這麼一個給人壓抑的大廳,繁複的地磚花紋令人頭暈目眩,頭頂刺目的光線加重了這種眩暈,所以賞南一時沒反應過來。
陸及撐著拐杖,站了起來,一旁的香夫人趕忙伸手虛虛攙扶著,伴隨著陸及走下台階,香夫人才收回手。
站在賞南身旁後,陸及彎下腰,捏住賞南的手腕,帶著他,將耳光揮在了莫元元的臉上,很清脆的一聲響,賞南的掌心都被震麻了。
陸其聲看著這一幕沒有做聲。他不可能去護著莫元元,更加不可能去阻止陸及,哪怕是幫忙說句話,也不可能。
陸及拳頭抵在嘴邊止不住地咳嗽,停下後,垂眼摸了摸賞南的頭發,“彆人做錯了事情,向你道歉,是他應該做的,但他道了歉,不代表你應該原諒,還回去才是你應該做的。”
他說著,居然在賞南麵前蹲了下來,將拐杖靠在了一旁,伸手整理著賞南的衣領,“你不姓陸,你沒有原諒彆人的資格,彆人欺負你,你要還手,知道不知道?”
賞南如果足夠強大,那麼他可以包容世界上所有的不幸和對他的惡意,如果他姓陸,陸及會讓他不要與人太過計較,要寬容要平和。可賞南是個孤兒,沒有父母撐腰,沒有兄姐出頭,他的寬容隻能是對自己的戕害。
沒有誰會讓一隻流浪貓去包容一隻老虎的。
他語氣溫和地說完,看見賞南點頭後,他突然揚手一手背打在了莫元元的臉上,一小顆白色的堅硬顆粒狀從莫元元的嘴裡飛了出來,落在地磚上,滾了老遠。
這一耳光要比賞南打的那一下重多了,莫元元半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他嘴裡喊著混著腥味的唾沫,不敢吐出來,也不敢叫痛,他不想被趕出陸家,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香夫人從自己的外套中拉出一條玫紅色的手絹,優雅地走到柱子邊上蹲下,用手絹包著地上那顆牙齒拾起來,最後將手絹和牙齒一起放到了莫元元的手心,“可憐的孩子,去醫務室看看吧。”
莫元元看了陸及一眼,握緊手裡的東西,爬起來狼狽地走了。
陸家並不常用這個主廳,它大部分用途其實是懲罰犯了錯的陸家宅子裡的人,所以內飾所用的色調才這樣深沉和壓抑,目的就是為了讓人在這種環境下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陸其聲還站在原地沒動,直到陸及抬起眼,笑著問他,“不去看看元元嗎?去看看他吧,他一定很委屈。”
很快,陸其聲也離開了,主廳隻剩下了賞南和陸及,以及香夫人。
[14:陸及很護短,可能是因為年紀太大,他對年齡比自己小的,尤其是晚輩,特彆包容,所以也能理解為什麼陸家的人都覺得他脾氣好了,他的善良和溫柔也能說得通了,因為這些人都是他的晚輩。]
[14:陸紳死的時候未婚,連談婚論嫁的姑娘都沒有,按我這裡這麼多年和陸紳各個身份有關聯的人員名單中看,南南,你和他是最親的……難怪他發這麼大火,把人家牙齒都打掉了。]
14公事公辦地報告完以後,感歎了一句:可真是解氣呀!
賞南小聲地叫了一聲:“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