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白骨吟(1 / 2)

賞南說完後, 陸及依舊用那樣溫和的眼神看著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聯想到對方的本來身份, 賞南做出似乎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表情, 恍然大悟似的,“你不是人,也會死嗎?”

陸及抬手將賞南留得有些長的劉海撥開, 露出額頭,“死亡對每個人都很平等, 可我會和魔鬼一起下地獄。”

它算是活了六百多年,見過這個家族的鼎盛時期,也見過這個家族最沒落衰敗時的樣子。陸家一切的動蕩和改革,它都身處其中,靡霧山的每棵樹,都是它看著長大的, 它花園裡的玫瑰, 也是它親手栽種與施肥。

現在陸家又處於一個極鼎盛的時期,可沒有哪個家族是可以長盛不衰的,時代需要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極盛也是極衰, 所以陸家每隔一些年份,在陸家到達一個小頂峰的時候, 就會獻祭一名後人, 用來避免出現衰敗現象, 以維持陸家持續的富貴繁榮。

賞南有些心疼陸及, 哪怕知道對方的咳嗽和虛弱都是假的,但被拿來獻祭六次,也無法去比較哪一次更痛。硬要說的話, 應該是第一次吧,第一次被獻祭的陸紳,二十七歲,站在陸家和人生的最高處,誌得意滿,年輕有為,這樣的人,卻被一場大火燒死在這棟房子裡,於是,骷髏誕生了,它對陸家人不離不棄。

陸家的人不知道,他們奉為老祖宗的陸紳,其實一直都在他們的身邊,靜靜地注視著這裡的一切。

陸及看著賞南皺著眉頭的樣子,用冰涼的指腹按在他的眉心,“小小年紀,哪來這麼多愁?”

“陸及,你為什麼會是骷髏呢?”賞南問道,他希望離陸及更近一些,離骷髏更近一些,雖然他大概知道了原因,但陸及還不知道他知情。

賞南問得直接,但陸及不一定回答得也直接。

陸及的眼中像是下過一場江南的雨,潮氣深濃,“我的皮肉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一無所剩,我剜出了自己被燒得乾枯的內臟與眼球,洗淨骨架上沾滿的黑色灰塵。小南,我已經過世很久了,你剛剛問的問題,我重新回答你一次,是死亡選擇了我,而不是我選擇了死亡,你的請求,並不是我應下便能實現的。”

賞南認真地聽著,他沒想到陸及會把真相告訴自己,他表情有些驚愕,也有些無措,更多的是疑惑, “死過一次的人,還會死嗎?”

陸及卻沒有回答賞南,而是反問他,“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

陸及笑起來,這次大概是真的笑了,賞南能分辨出來,陸及真正覺得開心而笑起來的時候,和那幅畫裡的陸紳居然有了五六分相像。

“對,我會再死一次,和大家一起。”最後幾個字,陸及說得很輕,如果賞南真是這個世界十六歲什麼不懂的少年,那他估計會固執的追問“和大家一起什麼意思”。

但賞南不是,他知道陸及所說的大家是誰,是陸家所有人,是底下小鎮上的人,還有美澤市曾經受過陸家恩惠的人,可能會有一些無辜的人,但他們同樣會被陸及的怨氣波及到。

賞南愣愣地看著陸及,“那我呢?我怎麼辦?”

“離開美澤市,不論去哪裡,我會給你很多錢,你一輩子也用不完的錢,”陸及咳嗽幾聲,他當時讓賞南留下來,就真的會對他好,當成自己的晚輩一般疼愛,“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然後娶妻生子……”

賞南透過陸及看見了陸紳,或者說,其實陸及就是陸紳,他這番話,該是陸紳在說,骷髏在說,也是陸及在說,不管它成為了誰,都絲毫不影響他的溫柔周到。

賞南突然覺得很難過,眼淚突然而至時完全不受控,像是身體某個閥門被打開,洪水被放出來,足以將他整個人都給淹沒

他撲到陸及腿上,眼淚都擦在了陸及的褲子上麵,他在想,那些人為什麼一定要燒死陸紳不可,怎麼那麼狠心呢?

“生日想要什麼禮物?我讓人去給你準備。”陸及手掌撫著賞南後腦勺的頭發,他哪會不知道少年在哭,但人總要長大的,長大的過程中一定會伴隨眼淚和疼痛,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但他和賞南相處並不久,這孩子如此重感情,是讓陸及感到有些意外的。

陸家的人血液裡就是涼薄的,哪怕是陸及自身,他也很難說他對一個人好是出於喜愛這個人,大多數時候,他隻是在執行自己的義務,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我要你活著。”賞南甕聲甕氣地說道。

賞南以為這樣,陸及總會心軟那麼一點點點點點吧。

過了許久,頭頂傳來輕飄飄地一聲:“好吧,那我讓人給你準備一個生日宴,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孩子。”

賞南沒點頭,但也沒說不要,隻在陸及說完以後,猛地站起來衝了出去,門都沒帶上。

房間門對麵的窗戶敞開著,風將門合攏,陸及想到賞南剛剛離開時通紅的眼睛,緩緩闔上眼皮,靠在了座椅裡,輕喃了句:“沒規矩。”

過了沒多久,香夫人端著一杯咖啡進來,她將咖啡放在陸及對麵的桌子上,往門口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好奇道:“您和小南吵架了?”

陸及睜開眼睛,笑了聲,“我多大,他多大,我怎麼會和他吵架?”

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陸及卻沒有再咳嗽,任冬風刮進來時有多凜冽。

“那剛剛在樓道裡撞見,他匆匆打了聲招呼,我看他眼睛都是紅的……”

“小孩子脾氣,鬨一會兒自己就好了。”陸及說。

聽見陸及這樣說,香夫人沒再繼續問下去。

她走過去將門輕輕關上,轉身的時候說道:“陸蕭下個月會來老宅檢查大家的功課。”陸蕭是陸及的父親。

陸及看著桌子上那一摞書,淡淡地“嗯”了聲,過了幾秒鐘,又說:“陸蕭這一脈,骨血裡就是粗笨愚蠢的,上不得台麵,還偏要坐在家主的位置上,陸家也算是走到頭了。”

香夫人沒有名字,她最開始跟著陸及的時候才七歲,陸及十七歲。那時候陸及還叫陸紳。美澤市在六百多年前也不叫美澤市,但也是這個國家很重要的一個經濟樞紐。

陸家在那時候就已經靠絲綢與繡技聲名遠揚。

那晚下了大雨,她被後娘蒙著眼睛丟在路邊,馬車從耳邊經過,她沒多想,直接衝了上去,車夫下來解開她手上的繩子和蒙著眼睛的黑布,馬車裡的人沒出來,但看這車隊,她就知道,這一定是有錢人家的。

她將頭都要磕破,辮子也散了,隻求能給她一口飯吃,一件衣服穿。

撐著油紙傘走下馬車的少爺長發在腦後利落地紮起,眉眼溫潤如玉。那樣大的雨,陸紳穿著一身白袍,他在她麵前蹲下來,遞了手帕,笑著說道:“正好我身邊缺個丫頭,不過你太小了,先去學堂讀書吧,不識字的丫頭我可不要。”

她上了幾年學堂,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陸香,後來跟著陸紳做事,看著陸家在當地的聲名越發顯赫,也看著媒婆為了搶到陸紳的親事恨不得把陸紳給吃了。

大火燒起來的那日,她和陸紳一起被關在了屋子裡,陸紳問她:“後悔嗎?”

陸香搖頭,“不後悔。”

“怕嗎?”

“不怕。”

她永遠對陸紳忠誠,直到死的這一天。

大火燒了兩整日,陸紳死了,卻也不全然是死了,它在記憶中的位置找到陸香的發簪,為她重新做了骨架,大概是受它的怨氣所影響,陸香又成了陸香。

她寄生在發簪裡,靠著陸紳的怨氣而活,陸紳在,她便在,陸紳死,她則死。

陸紳每一次去世之前,都會問陸香,想不想要真正做個人,陸香每次都堅定地搖頭,她已經在陸紳的墳前自儘了六次。

第七次,陸紳是陸及,陸香是香夫人。

談起陸蕭,陸蕭是陸紳三叔那一脈的,三叔年輕時便隻會吃酒逛青樓,敗家子一個,但陸蕭還不錯,算是矮子中間拔/出/來的高個,無奈陸荔又是個蠢的。

香夫人歎了口氣,“他肯定很怕您現在就死了,您要是現在就死了,他就就功虧一簣了。”

獻祭的事情,早一天晚一天都不可以,陸及必須死在二十七歲生日當天。

陸及從馬上摔下來時,把陸蕭差點嚇背過氣去,如果陸及死在了馬蹄下,那等一下個符合祭品要求的,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所以陸及現在這麼虛弱,時時讓陸蕭提心吊膽,隔一段時間時間,陸蕭就會打電話詢問一下陸及的身體狀況。

在外人眼裡,這是陸蕭對陸及的關心,哪怕陸及身體已經廢了,可他依舊最重視陸及。

“對了,”陸及突然笑開了,笑容讓香夫人恍惚以為自己看見了陸紳,“你和孟叔商量著給小南準備一個生日宴,十六歲該好好操辦才對。”

香夫人又歎了氣,“他還在生氣呢,估計不會配合。”

“往哪兒去了?我等會去看看。”

“高爾夫球場那邊。”香夫人回答,頓了頓,又說,“元元他們那群孩子在那邊玩呢,不知道會不會撞上。”

陸及現在對待賞南的樣子,令香夫人想起陸紳對待自己的樣子,但有許多處是不一樣的。

陸紳對每個人都很好很周到,對自己,是主仆情分,上下有彆,她不能逾矩,少爺永遠是少爺,雖然陸紳對下麵的人向來不會立多森嚴的規矩。

對賞南呢,幾乎算是縱容,陸家其他人對伴讀立的條款足能翻幾頁,可在陸及這裡,不僅要費心準備生日宴,還要親自去哄那小祖宗彆生氣了。

香夫人想到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但想到自己和陸及的身份,瞬間又立馬在內心否掉了這個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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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正好,今天又是周末,不用上課,莫元元他們一群人在球場打球,陸家人沒在,隻有自己這群小夥伴。

上了大半年的課,大家都跟剛來陸家時不一樣了,當時拘謹又無措的一群半大少年少女,在這裡過著僅次於陸家人的生活,享受著同等的教育和服務,在環境的影響下,變得自信又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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