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南已經能從陸及眼底看見很多連掩飾都沒有的東西, 但陸及的動作是克製的。他不僅要求彆人守規矩,他自己也會守規矩,論跡不論心, 所以他等著賞南長大, 但並不代表他很有耐心,相反, 等待時間拉得越長, 積攢的欲望便也就越深濃。
香夫人又定做了幾隻大簷帽, 帽簷大到快要側身才能進出房間門了。
白色的, 墨綠色的, 明黃色的…..極儘誇張。
賞南能看出她的心情很好。
“怎麼說呢?”香夫人穿著黃色的吊帶連衣裙, 裙擺及膝,她在鏡子前把黃色帽子也蓋在頭上,邊調整位置邊說道, “一想到陸蕭要死了, 我就開心得不得了。”
賞南趴在沙發上扶手上,“不會這麼簡單吧?”
“你說呢, 哥?陸及?陸紳?”賞南把三個稱呼都叫了一遍,也沒見陸及從書上移開視線。
香夫人妖嬈地轉身,扶著帽簷, 表情充滿嘲弄,“那又怎樣, 他殺不了我們。”
陸紳隻是沒有和他們計較過,他不再是人,對活著也並不強求,順其自然。
院子裡的狗突然吠叫了幾聲,賞南嚇了一跳, 他跑過去把門打開,看見陸荔站在院子外麵不敢進來。
“有事嗎?”賞南走上石板路,嗬斥了起子幾句,起子嗚了一聲便趴在了草坪上,他打開柵欄門,“沒事了,進來吧。”
陸荔跟在賞南後邊進了屋子。
她看了看香夫人,又去看陸及,她大步朝陸及走過去,“哥,你和父親吵架了嗎?”
陸及抬起眼,發現小姑娘眼睛是紅的,隻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張紙巾就從一旁遞了過來,是賞南遞給陸荔的,陸及目光沉了沉。
陸荔毫無所覺,她看著遞過來的紙巾,眼淚洶湧而出,“父親回來我很高興,我知道他回來後先來看了你,他去主屋那邊後,我想和他擁抱,但他卻推開我給我一個耳光……”
直到現在,她想起陸蕭陰沉的表情,都膽戰心驚,她從來沒見過溫和斯文的父親的臉上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這比他動手打了自己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陸蕭是陸荔的偶像,不管是他的優雅風姿還是他的為人處事,都是陸荔為之敬仰的。
她一時間難以接受,難以接受父親的臉上居然出現那麼野蠻粗魯的表情,像一頭橫衝直撞的野獸。她不怕蛇,不怕蜥蜴和蜘蛛,不怕靡霧山飼養的那些猛獸的巨爪,但看見父親那樣猙獰,她頭一次感受到了恐懼。
陸及從她手中將紙巾拿走,輕輕擦掉她臉上的眼淚,“父親心情不好,他應該不是故意的。”
陸荔推開陸及的手,用手背三兩下抹乾淨了臉上的淚痕,“心情不好,就能無故對我動手嗎?這隻能說明他是一個無能又懦弱的人。”
陸及輕聲笑了。
翻臉也太快了,賞南差點沒跟上陸荔思路的變化,不過想了想,也正常,陸家對後代的這種教育模式,親情方麵過於淡漠,而陸蕭將自己打造成了一個近乎於神的形象,他現在突然顯露出神不會有的暴力與野蠻,陸荔對他的濾鏡直接便碎掉了。
沒了濾鏡,又沒有親情作為支撐,陸荔是不可能去崇拜一個普通人的。
香夫人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陸先生這幾天的心情估計都不會太好,三小姐要和陸先生保持距離才是,需要我拿冰袋給您消消腫嗎?”
陸荔吸了吸鼻子,“需要,謝謝美麗的香夫人。”
香夫人從廚房裡取了一個冰袋出來,又拿了毛巾裹上,讓冰袋直接接觸皮膚,對紅腫的部位可能弊大於利。
她將冰袋遞給陸荔之後,陸荔就去客廳一個很角落的位置坐下了,呆呆地看著外麵。
“晚餐想吃什麼?小南,你喜歡天婦羅,我給你做一份怎麼樣?”香夫人根本就不在乎陸家人的喜怒哀樂。
賞南比了個剪刀手,“一份很好。”
陸及沒抬眼,“半份。”
香夫人沒看陸及,”OK,那就一份。”
陸及的目光慢悠悠從書上移去了賞南的臉上,後者的剪刀手還沒來得及放下來,被抓包後,賞南朝陸及露出一個假笑。
“上周你冒了兩顆痘痘,當時發誓清淡飲食。”陸及緩緩道。
“那是上周發的誓,這周已經不適用了。”賞南冷靜作答,他上周上火太狠,這周已經沒有上火了,痘痘連點印子都沒留下。
陸及:“……”
小孩子長大了確實不太好管教,不管你說什麼,他都有滿肚子的的話用來頂嘴。
過了半晌,陸及才無奈道:“那你不要像上次一樣,用天婦羅蘸辣椒粉。”
賞南說:“okk。”
陸荔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裡有一種格格不入感,她知道自己的親哥是個怎樣的人,看起來溫柔,老好人,可是在賞南來之前,陸及對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的周到體貼,他們都覺得,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陸及更加好的大哥了。
直到賞南出現,他們才發現自己和賞南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地,一個天,經過對比後,他們後知後覺,陸及其實總是和大家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因為他沒有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所以他才能做到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
不僅吃住,連穿的,一副手套,一雙靴子,都是陸及和香夫人親自挑,親自配,香夫人的眼光自不必說,可他們從不知道陸及的審美居然是高過於香夫人。
可陸及隻會讓他們多穿點,絕不會親手為他們攏緊外套,更加不會在每個四季親手畫設計圖發郵件給設計師,讓設計師按照圖紙給賞南做出衣服來。
此刻,陸荔坐在角落裡,隻覺得這種對比更加分明,陸及不擔心她被父親掌摑後難過,卻因為賞南任性吃喝而露出愁容。
兩個痘痘而已,她可是連臉都腫了!
之後的幾天,陸蕭沒有再出現過,賞南和往常一樣跟著課表上下課,偶爾在主屋會碰到,要麼是在看書要麼是打電話,瞧著他的樣子,像是準備在老宅長住。
晚上熱,白天積攢的暑氣在晚上都還散不乾淨。
香夫人自己找人做了柄團扇,扇柄是青玉做的,她晚上在院子裡乘涼,搖著扇子,“這日子啊,就這麼好起來了,你說對吧,小南?”
賞南蹲在一簇茂盛的大麗花跟前,點點頭,“還行吧。”
香夫人繼續搖著扇子,“等你成年了啊,你和少爺,你倆就可以成親了,到時候我一定給你置辦一份厚厚的新婚賀禮。”
賞南耳朵一熱,他挪了挪位置,摘掉底下枯黃了的葉子,“香奶奶,十八歲太小了,法定是二十歲。”
香夫人切了一聲,抬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月亮隻有一半兒,剩下的一半透明得很難看見,看了會兒,香夫人說:“今天是什麼日子?”
賞南想了想,還有三天才是陸及的生日,今天不是什麼日子啊,今天就是普普通通的七月十六。
不過香夫人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問完以後,又自己回答了自己,“七月十六,今天是木日。”
賞南聽不懂。
香夫人的扇子短暫地在胸前擱了幾秒鐘,又緩緩扇動了起來,“記錯了,少爺不屬木。”
.
兩人在院子裡有一搭沒一搭聊到了淩晨,主屋那邊一直都亮著燈,直到賞南躺下睡覺的時候,那邊的光甚至比之前還要亮堂,半邊天都給照亮了。
賞南覺淺,睡覺的時候,稍微出現一點動靜他都會立馬驚醒。
他一直沒有睡著,迷迷糊糊,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直往下墜,後腦勺像是被人用重錘敲擊過,悶疼,疼得他想吐。
但他卻醒不過來。
[14:南南,外麵有人。]
多虧14的叫醒,賞南大喘了一口氣,他睜大眼睛看著漆黑的屋子,莫名感到燥熱無比,想掀開被子,卻發現手腳無力。
“14?”
賞南朝窗外看過去,烏黑夜色,窗簾微微擺動著,窗外什麼都沒有。
但他此刻卻已經是大汗淋漓。
[14:南南,起來,快點!樓下有人!]
14話音一落,窗外天光驟亮——賞南從未見過這麼大的火球,火球直接就落在了他的屋子裡,砸得地板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凹陷,火球熊熊燃燒著,火舌迅速咬著窗簾沙發衣服以及一切可以燃燒起來的物品,屋子裡溫度猛然升高,火苗直竄天花板。
[14:起來啊!]
賞南在醒來的時候就一直在用勁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已經用了半天勁兒了,但他好像被無數雙手大手死死按在了床上一般,他滿頭大汗,半邊身體已經被烤得發疼,又聽見14的催促,懊惱道:“我動不了了。”
14開始往四周撒下信息搜尋的網絡,從樓下人的嘴裡提取資料。
[14:我靠,陸蕭這次的獻祭不是陸及,是你!]
[14:難怪晚上陸香說今天屬木,木生火,陸家的屬性正好是火,陸紳是木,你的屬性也是木!他們這個算法很複雜,不是簡單的使用八字,如果說陸紳與陸家的契合百分之九十,你的契合度就是百分之百,因為你不是陸家人,獻祭你的話,陸家不會被殺子反噬,還有,你在這個世界是孤兒,你的社會關係幾乎為0,不會惹麻煩。]
賞南看著逐漸被烤得翹起來的地板,他心底發寒,可周身卻是滾燙的,他和陸香一直在防備著陸蕭傷害陸及,但卻從來沒去想,陸蕭有沒有可能會換一個目標呢?
可他大爺誰能想到,這麼倒黴的事情都能輪到他?感覺比彩票中獎的幾率還要低。
[14:陸及和陸蕭撕破臉了,陸蕭是在前幾天意外推算出來你比陸紳的條件更加適合獻祭,所以他最近才這麼安分,因為他不是一定要獻祭陸及不可。現在他明顯找到了一個可以兩全的方式,既可以繼續獻祭,還能讓陸氏擁有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賞南被吹過來的濃煙嗆到,他止不住地咳嗽,眼淚順著眼角流進發間,“我這也算是間接拯救了陸紳吧?”
[14:彆想了,如果沒有愛意值的話還說不定,但你要是被燒死了,黑化值估計直接把我的測量表都給爆了。]
賞南被濃煙衝擊得腦子發蒙,他喘不上來氣,往往一口氣還沒喘完,帶著溫度的熱浪就襲進喉腔,空氣裡的氧氣變得十分細薄,四周,全部,都被烤得發燙。賞南甚至還聞到了自己頭發被燒糊的味道。
空氣的溫度不斷升高,熱浪成了形,火苗擠出窗戶,從外麵看,這個房間已經完全被滾滾火焰占領。
賞南意識變得有些模糊,火舌沿著地板攀上被角,賞南感覺自己都快被烤乾了,他倒是希望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陸紳,陸紳倒是能動,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大火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