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底閉上眼睛之前,房間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撞開,有了出口,熱浪頓時朝走廊湧去,從窗戶吹進來的風將火苗卷著吹向走廊。
賞南感覺自己被人從床上抱了起來,抱自己的那人手臂堅硬冰涼,硌得他後背發疼。
他努力睜開眼睛,用儘全力將手抬起來,但還沒碰到來人的臉,就虛脫了,他手臂垂下來,手指搭在了對方的鎖骨上。
沒有溫度,也沒有柔軟的皮和肉,他手指直接從鎖骨底下穿了過去。
“哥?”
骷髏用浸過冷水的棉外套包住賞南,它倒是感覺不到疼,火苗大可以從它骨骼縫隙中穿過,不過它還真的沒有想到,小南這孩子和陸家的契合度居然這麼高。
賞南的手背被燒壞了一小塊皮膚,露出裡邊一層鮮紅的肉,應該是太疼了,他垂著的手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發抖。
這是它的疏忽,是它的疏忽,沿著骷髏的眼眶,出現一抹水漬,最後沿著麵部的白骨,落到了下頜。
香夫人穿著睡衣,她看見陸及抱著賞南下來,忙用新的濕外套包住賞南,“我來吧。”她咬牙切齒。
她本就隨著陸紳生,他們能傷陸及,可是傷不了早已經不是人的陸紳。
睡前,香夫人檢查了屋子裡各處,確定沒有任何異常後才去睡覺。
沒關係,人嘛,人生嘛,哪能事事如意呢?陸香抱著已經昏死過去的賞南在心裡自我安慰,她和少爺又不是神,他們也沒想到,誰會想到一個孤兒居然會是比陸紳還要更具有價值的陸氏養料呢?
陸香緩緩回頭,看著賞南的房間,火勢控製得剛剛好,沒有殃及其他的房間,不管是溫度還是屋子裡家具被燒焦的味道,都不被允許散落開。
若不是陸紳半夜醒來,看見了火光,若等到明天早上,那小南可能早就被燒得如……如當年的陸紳一樣,陸香不太敢相信地伸手去摸了摸賞南的臉,又去探了探他尚存的呼吸,她鬆了口氣,將亂掉的頭發拂到耳後,一切都過去了,馬上,就都好起來了……
陸香自我安慰不下去了,她抓著頭發尖叫一聲,尖銳得讓主屋那邊幾個覺比較淺瞬間就被驚醒了,人為控製的火勢沒有驚醒院子裡的狗,但女人的尖叫聲讓它們幾個豎起了耳朵,從狗窩裡跑出來狂吠不止。
醒了,自然什麼手段都沒用了,它們仰頭看見了頭頂的火,又看見了站在院子前邊的陸蕭,咧開嘴,露出獠牙,唾沫四濺地衝陸蕭狂叫。
陸蕭聽見尖叫聲的時候呼吸一滯,幾隻肌肉發達的獵犬趴在柵欄上狂吠,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來,主屋那邊的燈也亮了起來。
他這是,失敗了?
失敗了?
可是祖宗們從未失敗過,為什麼到了他這裡,他卻失敗了?
不對,應該是獻祭結束,他應該是成功了,他一定是成功了。
陸家底蘊深厚,陸家後人受天庇佑。
陸蕭整了整衣領,從前院繞去了後院,後院十分寧靜,樓上的火勢小了一些,不停有黑色的碎屑從那被燒毀的窗戶裡飄落下來,落在草坪上。
陸蕭推開後門,還沒來得及探查屋內,他就被扇了一耳光,他身子一偏,撞在書櫃上,幾本書劈裡啪啦地掉在地上。
與此同時,燈也開了。
他扶著被櫃角撞痛的腰,抬頭,看見了香夫人,香夫人散著頭發,可眉眼卻跟平時的模樣有點出入,沒有那樣豔麗,更多的應該是清秀。
眼熟,真是眼熟。
陸蕭此時甚至忘了自己剛剛被這女人打了一巴掌。
陸香歪了歪頭,伸出手,她手上是一根紅繩,“你好,我叫陸香,是陸家的大管家。”
陸香?
陸香?
陸家自建立族譜以來,許多為陸家鞠躬儘瘁的人都有幸被記錄在冊,並由後人撰寫個人生平傳記。每任家主也會被要求了解並牢記這些對陸家來說意義重大的人,所以陸蕭慢慢就將眼前的人和那個雷厲風行的陸香聯係到了一起。
陸紳身邊的大管家,有自己的畫像,有自己的墓碑,可以說,之後的許多任管家在管事時都參考了陸香的管理策略,除此之外,陸香對陸紳的忠心也是數一數二,因為陸紳的忌日,也是她的忌日。
陸蕭強顏歡笑,“你在說什麼?什麼陸香?”
香夫人聳聳肩,走到了一邊,門鈴響了,她要去給醫務室的醫生開門,小南還沒醒呢。
陸蕭看著她走開,鬆了口氣,隻是這口氣剛鬆了一半不到,他衣領卻突然被一隻手拽住,他被一股大力拖走,看著抓著自己的人閒庭漫步,毫不費力,陸蕭怒不可遏,“陸及,放肆,我是你的父親!”
“你已經是陸氏的繼承人了,還想怎麼樣?”
沒開燈的走廊裡,陸及慢慢回過了頭。
陸蕭在看清了對方的麵容後,膝蓋一軟,陸及順手一鬆,陸蕭立刻便摔倒在了地上。
走廊裡安靜得能聽見院子裡的喧鬨聲,主屋那邊的人都來了,安保隊正在救火,孟管家冷靜地安排著救火流程,香夫人讓王醫生先帶賞南去醫務室,這附近的空氣實在是太渾濁了。
大家都忙著去救火,忙著去關心香夫人,忙著去關心賞南,香夫人告訴他們,陸及和陸先生在書房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
所以,沒有人會注意角落的陸及和陸蕭。
陸蕭將手從西裝袖管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來,他用手指顫顫巍巍抓住陸紳的褲腳,“先生,先生,你是先生?”
陸紳蹲下來,他仍舊是陸及的眉眼,他隻是露出了和那幅畫上的陸紳一模一樣的神情,至少在溫柔的陸及臉上,是不可能出現陸紳那種大家長的上位者表情的。
“陸蕭?”陸紳輕輕叫了聲他的名字。
“在。”陸蕭爬起來,跪在青年麵前。
陸紳抬手,摸了摸陸蕭的頭,“好孩子,我對你其實還算滿意,你的祖父太迂腐,對發妻太絕情,你的父親則是太蠢,你呢,倒沒有太明顯的缺點,不過我今天才發現,你和你的祖父一樣迂腐,要讓陸家永遠繁榮,何必一定要用活人獻祭?”
陸蕭渾身都在發抖,他想,他可以反抗,可以推倒陸紳跑出去,可以報警說這裡有鬼,但他在陸紳給予的壓迫力下,他無力抵抗,這是最受陸家人敬重的陸紳,是一手創立陸氏的陸紳,這是他的祖先,他豈能,豈能對自己的祖先不敬。
“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陸紳無奈地歎了口氣,沉默良久,“行了,回去吧。”
陸蕭不可置信地抬頭,“您……”
陸紳明顯不太想繼續和他交流,很快,他被獨自丟在走廊,陸蕭爬起來渾渾噩噩地從後門走出去,他要怎麼辦?為什麼陸紳居然還活著?
院子裡充斥著家具被燒焦的味道,火已經滅了,但還能聽見木頭被燒裂後的劈啪聲。
陸及玫瑰園裡的玫瑰又盛放了,風將花頭碩大的白玫瑰吹得一齊搖搖晃晃,空氣裡除了焦糊味兒,還有白玫瑰淡淡的香味兒。
“汪!”
一聲狗吠從身後傳來,本來就在走神的陸蕭被嚇得往前踉蹌了幾步,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他腳下不穩,一頭栽倒在玫瑰園裡。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他感覺到的不是臉被玫瑰花刺紮到的刺痛,而是天旋地轉帶來的眩暈惡心感,不過這種感覺持續得非常短,很快,風未停,玫瑰卻沒有繼續搖晃了。
陸紳站在後門,他眉眼淡淡的,眸色漆黑,他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來,看著那從玫瑰園裡綿延到後院的小片玫瑰,它們整齊地左右搖擺著。
等賞南醒了,就可以開始剪今年的第一批白玫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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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紳的期待落了空,第一批盛放的白玫瑰都開始往下掉花瓣了,賞南還沒醒。
“主要是他在火場裡被困的時間太長,那裡頭氧氣濃度可想而知有多低,他缺氧那麼久,沒有直接腦死亡,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王醫生幾乎每個星期都會重複一遍這些話,“隻能等。”
“而且,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小南醒了,智力或者記憶等方麵,可能會受到一些損傷。”對此,王醫生也表示非常心痛和惋惜,畢竟,賞南是一個那樣聰明的孩子。
陸蕭在火災當晚,心臟驟停去世,家主死得這麼突然,那些等著繼承人選拔的陸家人直接就傻眼了。
這群人趁火打劫,喊著要公平公正地選繼承人才行,卻被香夫人擺出來的文件給堵住了嘴——陸蕭的所有一切,早就已經轉給了陸及。
算…..算了,是陸及也行。
香夫人重新做回大管家,她忙得腳不沾地,甚至都沒顧得上拾掇自己,可儘管如此,她也沒有將賞南拋到腦後。
她給賞南做了很多好看的衣服,但每隔一個月,之前做的衣服都會變大半個號。
除了賞南,她最擔心的還有陸及。
陸及看起來雖然和以前無異,可他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臉上的笑容也來越少。
他將所有需要推翻重建的方案都交給了陸香去執行,除非是必須要他出麵的會議,他才會露麵。
外界知道陸蕭意外離世,長子繼承陸氏,成為新一任家主,可這位年輕的新家主,卻鮮少在外出現,雖露麵少,可他對陸氏大刀闊斧的規整卻在整個業界掀起了巨浪,這可是百年企業陸氏!陸及的幾個舉動可是直接把陸氏的地基都給撬動了!
年輕人太狂妄了,陸氏指不定會毀在他手上也未可知。
在老宅的那群陸家人以及和賞南一塊兒來陸家的小夥伴,都被香夫人送出去讀書,所有大學,憑借他們的成績,可以任挑。
陸荔是最後離開的,豔陽高照,陸荔擁抱了陸及,“哥,小南會好起來的。”
陸及拍了拍她的肩,“路上小心。”
載著陸荔的車也消失在了拐角,帶起來的風將路麵的落葉卷起來一大片,又緩緩落下去。
陸香在前幾天去了美澤市陸氏總部開會,可能要下個星期才能回來。
老宅裡的人所剩無幾。
陸及慢條斯理摘掉手套,他垂眼將兩隻手套疊在一起裝進了大衣口袋裡,看著院子裡和夏天相比變得要淒清許多的花叢草坪,陸及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他瘦了很多,溫柔中不乏淩厲,隻是死氣沉沉的,這種溫柔不像春日的湖,倒更像隆冬的死水,平靜卻毫無生氣。
陸及以前的咳嗽都是假的,這次是真的,青年站在富麗典雅的偌大宅子大門,咳得直不起腰來。
他所幻想的未來,無一不和賞南有關。沒有賞南,也就沒有未來,他也不是很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