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行正蹲在病房門口撓著頭,本來寂靜的走廊傳來腳步聲,幾乎是跑著來的,他抬起頭,看見了賞南,是他兒子,哪怕戴著口罩和帽子,賞行正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沒再像以前一樣看見賞南就暴跳如雷,他幾乎站不起來,隻朝賞南揮揮手,示意他進病房。
和之前的精神煥發比起來,現在的老人更像是回光返照,臉色灰敗地躺在床上,氧氣麵罩罩住她的口鼻,她的呼吸深慢,眼神渾濁,兩頰深深地凹陷,床頭儀器的警報聲一直未停。
喬雲給老人撚好被子,看見賞南,她往旁邊讓了兩步,“該說的都說完了,就剩你了。”
賞南有些無法接受,哪怕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這些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的情感都是深深紮根在他身體內部的。
“奶奶?”他慢慢坐下來,叫了老人一聲。
老人眼珠緩慢地轉動到了賞南所在的方向,“好好學習,讀書,考大學。”她精神已經恍惚錯亂,她還以為眼前的賞南是沒長大的少年。
“我罵過你爸爸了,讓他不要,”說話對於老人來說非常費力,她休息了會兒,才接著說,“不要再打你,你考個好大學讓他看看,你一點都不差。”
賞南喉頭酸脹,鼻子也發酸,他握住老人乾枯得像冬日樹枝的手,“好。”
“大明星,彆太累。”她好像又想了起來。
賞南輕聲應著,“好。”
老人見完了最後一個寶貝孫子,囑咐了所有放不下的,滿足且安心的閉上了眼睛,監護儀屏幕上的心跳波動迅速拉直,警報聲尖銳地在病房內響起。
病房裡一點哭聲都沒有,門外也沒有人衝進來,夜色深濃,白熾光冷白如雪,老人臉上的笑容十分安詳。
站在走廊裡,賞行正當著賞南的麵把他從黑名單裡拉了出來,“葬禮的時間我會通知你,你有時間就來,沒時間來也不要緊,你奶奶不會怪你。”他的脊背突然間就垮了下來。
“行了,你走吧,你工作忙。”
換做平時,大家可能會和賞南寒暄幾句,哪怕已經很久沒有來往過,但既然老人提前叮囑,他們自然不會再計較,不過此時,沒人有心思招呼賞南。
賞南和周立一起走出了醫院,周立一言不發地跟在賞南身邊,“你彆太傷心,你奶奶都八十多了,這幾年一直躺在床上,現在對她而言說不定還是解脫。”
沒人想當個植物人,就算能喘氣,那也是活受罪。
“我知道。”賞南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兩瓶水,遞給周立一瓶,難過的情緒慢慢褪去,理智很快壓過情感,對老人而言,這的確是解脫,但他身為後人,不可能一點悲傷的情緒都沒有。
加上還沒從李岩的角色中完全緩過來,賞南一時間居然覺得有些恍惚,像是對整個世界都產生了絕望感,也覺得這個世界在不斷地裂口,裂口,裂口,最後被撕裂,他自己也將要被撕裂。
[14:早說了,情緒敏感是一把雙刃劍,主腦還不信,它能讓你拯救怪物時多幾分成功的概率,卻也能在遇事時給你一記無法承受的重擊。]
14出聲後,賞南好了許多,他仰頭把瓶子裡的水一飲而儘,“走吧,回酒店。”
老人的葬禮在七天後,具體的時間和地點都發到了賞南的手機上,賞行正還給賞南發了幾個文件,裡邊都是老人彌留之際說過的話,她哪怕覺得自己這麼活著很遭罪,卻也放心不下這個,放心不下那個,還有喬雲之前趁老人看賞南主演的電視劇時錄下的視頻。
張星火知道他家裡出了事,變得比之前更加溫柔了。
李岩和孟冬沒有同框的鏡頭,賞南和傅蕪生之後的幾天都沒見上麵,傅蕪生白日很忙,幾乎不會長時間滯留在酒店,他忙起來的時候,賞南睡覺也能睡得安心點。
許圓來過幾次,許圓現在變成了溫柔大姐姐,但也隻是對賞南,對其他人,她一如既往的冷麵女王。
[14:許圓不是人。]
[14:許圓是魘,夢魘可以讓所有人看見他想讓大家看見的東西,如果我不是係統,我真懷疑這整個世界都是夢魘創造出來的一個遊戲場。]
賞南瘦了一圈兒,瘦到了最開始的樣子,看起來更清瘦單薄。
全莉莉提醒他發微博和粉絲分享日常,不許說太多。
賞南直接穿著戲服比了個剪刀手,連拍三張,發了出去,評論點讚轉發瞬間就開始了,幸好他的手機一直靜音模式。
——照片裡的人,瘦了,卻變得更輕盈似的,漆黑的眼睫將臉色襯托得雪白,很能激發人的保護欲。
[怎麼這麼久沒見,寶貝好像變嫩了,嗚嗚嗚嗚姐姐親親。]
[帥帥帥!賞南最帥!]
[在拍緋城之戀嗎?期待期待。]
[這部電影肯定很虐吧,我看過簡介,怎麼覺得照片裡的人就是李岩……]
一周後,賞南去殯儀館參加奶奶的葬禮,奶□□女眾多,人緣也頗好,還有好一些老同學也還活著,趕去吊唁的人都是真心實意地來送彆老人。
喬雲生怕賞南被人認出來,讓他離自己遠點,要是被人看見她帶著一個青年,彆人肯定就能想到是賞南,自然就能知道是大明星賞南。
儘管一點消息都沒有走漏,賞南家人也十分注意不和他靠太近,佯裝不熟,但也仍是有人扛著攝像機衝了進來,擺在門口的花圈應聲倒地,花圈上的鮮花被湧進來的人群踩在腳底下,本在廳內吊唁的眾人嚇了一跳,看著眼前的無數攝像頭和閃光燈。
他們很快鎖定了賞南,賞南本來隻是在一個角落裡,在第一個人衝進來的時候,周立就擋住了他。
隻不過沒什麼用,這些人也是眼熟周立的。
賞南看著奶奶的照片都被撞倒在地,他彎腰從人群中一路擠過去,把相框扶了起來,扭頭不閃不避地看著鏡頭,聽著耳畔不斷響起的快門聲,他視線從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你們所有人,都即將收到我本人對你們發出的律師函。”
為首的男人掙紮著衝在前麵,攝像機差點直接懟在賞南腦袋上,他激動異常,“聽說是你把你奶奶從樓梯上推了下去,是真的嗎?”
賞南怔了怔,他的家事對外一直是保密的。
周立聽見這人的問題,呼吸一滯,他衝過去一把把賞南拉開,對著提問的人吼道:“闖入彆人的葬禮,誰給你們的資格?這裡是記者會嗎?這裡是殯儀館!”
如果說周立還算冷靜,一直靠牆坐著的賞巡直接拖了把椅子站了起來,他悄無聲息地過來,一聲招呼都沒打,一椅子敲在了離賞南最近的那台攝像機上,攝像機摔在地上,摔得稀碎,賞巡紅著眼睛,“滾出去。”
這群人愣著不敢動,不知道這野蠻人從哪裡冒出來的。
賞巡後退兩步,“你帶著賞南先走。”
他們沒動,賞南準備從後門離開,可當看見賞南要走的那一刻,場麵突然失控起來,一群記者狗仔推開賞巡朝賞南追去,他們這架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正經媒體的。
周立推開了一個伸手想要抓賞南的人,有人眼疾手快跑過去把廳內的大門關了,後門繞過去依舊得從大門離開。
賞南不知道自己被拍了多少照,如果他是個普通人,今天怎麼也要開幾個腦瓜子。但周立一直在說不能鬨起來不能鬨起來,管他們正經不正經,他們不能打人,賞南從未如此窩火過。
葬禮基本上是被毀了,滿地都是被踩爛的白色菊花,賞南不能動手,不代表賞家其他人不能動手,廳內亂成一團。
離賞南最近的一個男人突然指著一個方向,驚喜地大喊,“快看,是傅蕪生!”
傅蕪生對他們的吸引力可比賞南要大多了,咖位是原因之一,傅蕪生鮮少出現也是他們會選擇丟開賞南的原因。
一群人呼啦啦地來,又呼啦啦地離開,留下了一地狼藉。
賞南把倒下的花圈扶了起來,他一言不發的樣子,讓周立心裡十分沒底,“你沒事兒吧?”
“沒事,”賞南挨著挨著扶花圈,不緊不慢地說道,“攝像機上有的有單位,有人還掛著工作牌,我已經都記下來了,你幫我聯係莉莉姐,這些人背後的媒體我都要起訴,以我個人的名義。”
一般明星是不太敢得罪媒體的,筆杆子殺人不見血,他們最擅長引導風向。更何況,不管正經官方與否,賣個好,對以後來說怎麼都是有好處的。
“真告啊?”
“嗯。”
賞行正沒有責備賞南帶來的麻煩,他一路小跑到賞南麵前,讓他快走,“你能來,奶奶就已經很高興了,趕緊走趕緊走。”
“您和媽保重身體,有時間我就回來看你們。”賞南說道。
賞南和周立殯儀館的後門離開,周立一路都在咒罵,“為什麼會這些人會知道我們來了這裡?也就張導和幾個副導演知道,怎麼葬禮他們也闖啊,真的是缺德!”
“你臉上怎麼了?”周立餘光撇見一道紅,表情立刻從憤怒變成了驚駭,他把賞南的帽子一把摘了下來,才看見賞南太陽穴的位置被劃了一到很深的口子,順著顴骨,鮮血沾在了口罩上。
“沒感覺。”賞南看周立癟著嘴給自己擦臉上的血,“你哭什麼啊?”
“怎麼你都這麼有名了還要受這群狗東西的氣?”周立把帽子重新蓋在賞南頭上,堅定道,“你說得對,我們告,告死他們。”
從後門出去,天光明亮,花壇裡栽種著明黃色的菊花,在太陽底下看著開得熱鬨非凡。
隔著不遠處就是大門,殯儀館大門連接著百步梯,一陣喧嘩,那群狗仔記者從殯儀館正門擠了出來,把好好走路的行人都嚇得紛紛避讓。
他們的神情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興奮,眼睛瞪得一樣大,指著前方嘰裡呱啦地大喊,扛著攝像機你擠我我擠你,爭先恐後地往前衝。
周立覺得這就是群瘋子,他說:“他們好像是看見了傅老師?傅老師怎麼會來這裡?他們認錯人了吧?”
賞南站在原地,他感覺到了什麼,不具體,所以隻是眼神淡淡地看著那群人。
他們像是沒看見百步梯一樣。
第一個人從百步梯上滾了下去,雙腿折在一起,腰也彎成了一個奇異的弧度,像一個圓環,和手裡的攝像機一起噗噗噗往下滾,他後麵的人群沒有任何要停下腳步的跡象,於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摔倒的最後一秒,他們臉上的表情都仍是激動和興奮,絲毫的痛苦都看不出,哪怕身體在水泥地上撞變了形,磕得鮮血淋漓,他們的嘴都開心地咧著,好像遇見了世界上最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這簡直堪比一些教會將教徒送給魔鬼的交接儀式,站在門口的人紛紛掏出手機拍照。
傷痕累累的眾人身後,出現一個僅僅賞南能看見的身影。
傅蕪生背對著日光,被陰影籠罩著,身姿挺拔,麵容淩厲,目光漠然如淬過冰。
隻很短暫的幾秒鐘,他就消失在了賞南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