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南睜開, 麵前小山堆一樣的飯碗被放上了一塊油亮亮的紅燒肉,隨之響起的是自己現在這個世界這副身體的媽媽的聲音,說話速度很快,嗓子有些尖, 不過聽起來不令人討厭。
張心心咽下去一大口飯, 抹了下嘴, 繼續說:“隔壁小茗他爹可真是造孽,哪有人這麼當爹的, 看不慣乾嘛生孩子?我早上從菜市場回來, 撞見小茗,哦喲,那身上,沒一塊兒好肉, 嚇死人!”
張心心就是賞南現在的媽媽, 賞南看著自己彆扭的握筷子姿勢,看著還肉乎乎的五根手指,有些怔然。
“我現在多大?”
[14:五歲。]
見自家兒子不吃飯, 睜著一雙大眼睛,張心心用筷子敲了他的頭一下,好笑道:“你能聽懂啊?吃飯。”
賞南的爸爸叫賞英樹, 他正埋頭吃著飯,時不時會點頭附和張心心, 他氣質端正,一雙眼睛黑亮溫潤, 和現在的賞南十分相像,除此之外,賞南的其他地方在這個世界都像張心心, 連眼尾上挑的弧度都跟張心心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鼻頭小巧秀挺,皮膚和蔥白一樣,嫩得能掐出水來。是這片小區出了名的好看孩子。
賞南把一整塊紅燒肉塞進嘴裡,嘴唇泛著潤亮的油光,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刷子,時不時扇動一下,其實仍舊是在聽張心心說話——張心心說話很有意思,夾帶著一些土話,抑揚頓挫,還配合著“豁”“喲”“好家夥”等語氣詞,聽故事一樣。
“是不負責任。”賞英樹開口說話,他放下碗筷,從桌子上端起他的水杯,“我出去走走,消消食。”
張心心嫌棄地看了幾眼賞英樹的老大爺背心和格子大褲衩,低聲和賞南說:“你爸剛和我談戀愛的時候,比現在可要帥多了,現在怎麼跟個大爺一樣。”
賞南完全記不起自己五歲時候是什麼樣子,所以對張心心的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能抬起頭,懵懂地“啊”了一聲。
張心心覺得自己兒子真是可愛死了,她放下筷子一把把賞南抓進懷裡狠狠揉了幾把,“媽呀,真是太可愛啦!”
“……”
賞英樹出門晃悠後沒多久,門被輕輕敲響,賞南吃飯的速度越發慢下來,“會不會是爸爸?”
“他帶了鑰匙的,就算敲門,也不會這麼輕,”張心心一邊說一邊又往賞南碗裡夾了兩塊紅燒肉,”你快吃飯,我去開門。”
門開了,張心心低下頭,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小豆丁,“啊,小茗啊,你怎麼來啦?”
佑茗把手裡的醬油遞出去,“媽媽讓我來還醬油。”
“哎喲,一瓶醬油而已,小李也太客氣了,”張心心說著,把佑茗手中的醬油接過來,“吃飯沒有啊,小南正好在吃飯,你也進來吃一點?”張心心好客倒是好客的,不在乎那一點飯菜,她往旁邊讓了兩步,把門拉開,方便佑茗進屋。
賞南歪著頭,往門口方向使勁看,等到張心心讓開一點後他才看見門口站著的小孩的模樣。
一道怯弱的目光和一道懵懂地目光在空中相遇。
張心心口中的小茗穿著白色的背心,比賞英樹出門時穿的那件還要破舊,過於長,遮住了屁股,褲子是到膝蓋的短褲,一雙黑色泡沫魔術貼涼鞋,一邊的魔術貼已經貼不牢,翹了起來,鞋子還大了許多許多。
他露在外麵的皮膚多數有青紫交加的痕跡,看起來像是新傷疊舊傷,過於的瘦,四肢像沒有樹葉、光禿禿的細枝條,長得還挺好看的,隻是臉色不好,嘴唇也沒有血色。
他朝賞南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往後退了一步,看著張心心說道:“還是不吃了,我媽媽做了飯,等著我回家去吃,謝謝阿姨。”
說完後,他穿著那雙完全不合腳的涼鞋回家了。
張心心關上門,“挺可愛一小孩子,攤上一對爛貨爹媽。”轉身發現自己兒子還在,她做狀扇了下嘴巴,“打嘴打嘴,媽媽答應爸爸不在小南麵前說臟話的。”
賞南搖搖頭,“沒事,我不會告訴爸爸的,我繼續吃飯了。”他低下頭,握著筷子把飯上麵的肉夾起來喂進嘴裡,張心心做飯手藝好,肥肉一點都不膩,瘦肉一點都不柴,他大口吃著米飯,腦海裡出現的卻是剛剛那小孩子怯弱秀氣的臉。
[14:佑茗,章魚,黑化值40。]
[14:小章魚,年紀還小,沒什麼防線,信息還挺好收集。]
[14:它是它現在這副身體母親懷孕時養的一隻普通小章魚,養它的時候,它年紀應該也不大,這副身體的父親愛喝酒,喝了酒就打老婆,哪怕那時候他老婆正大著肚子。一日,他再次對懷有身孕的老婆揮起了拳頭,孕婦本來就鬱鬱不解,再挨了頓打,當時就腹痛不止,送去醫院時,醫生直接說孩子已經沒了,得引產,可是等了不到十分鐘,胎兒的心率居然慢慢恢複了。]
[14:孕婦養了小章魚,小章魚本來就把對方當母親。是它爬進了孕婦的肚子裡,]
[14:佑茗成為了人類,它的聰明超過多數人類,因為章魚有八個副腦,當成為人類後,它本身的聰明就會翻倍呈現。]
[14:佑茗的父親依舊家暴著他的母親,現在也家暴著他,佑茗的母親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她以夫為天,並教育佑茗要對父親言聽計從。]
[14:它太年幼了,生了黑化值,又深愛它的母親,所以也沒做過什麼傷害人的事情。]
[14:但是照這麼挨打下去,那個男人遲早會死在它的手上。]
聽14說完,賞南突然就覺得麵前美味的飯菜變得令人難以下咽了。
這種小孩子,有這麼一對父母,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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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我去打會兒麻將啊,我樓底下曬著辣椒,你記得幫我看著點,彆讓人給偷摸拿了,一根都不許少。”張心心垮了一個皮包,穿著時下最流行的粗跟皮鞋出門了。
等到她走後,賞南才想起來回答,他趴在陽台上,衝已經走到下邊院子裡的張心心喊道:“那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根啊!”
”自己想辦法,動動你聰明的小腦袋瓜。”她說完,急急忙忙騎上了她的小摩托車,扣上安全帽,駛出了院子。
賞南還趴在陽台上,他目光慢慢從遠處有些陳舊的城市上空收回,不清楚具體是什麼年代,感覺有些複古,可又有一些比較流行的事物存在,可能隻是因為這座城市比較落後、不算富裕罷了。
他們一家所住的居民樓和其他建築物都差不多,老舊的氣息迎麵撲來,院子是水泥地,沒有被水泥地覆蓋的地方開墾成了一塊塊菜地,應該是每家每戶都開了一塊地,因為每塊地上都插有牌子——賞南很快找到了自家那塊地,上麵寫著:誰偷我菜,我殺他全家!張心心留!
院子很大,還支著好幾張象棋桌,桌子差不多都已經坐滿了,大多是老大爺和一些中年男人,為一步棋大聲吆喝著。
賞南看了半天,終於看見了蹲在一塊菜地裡舉著小鋤頭鬆土的瘦小身影,他眼神閃了閃,轉身。
“砰!”
由於暫時還沒適應小孩子的身體,賞南以為自己可以輕輕鬆鬆走下沙發,結果沒想到小孩子的腿實在是短,他直接雙膝跪地,疼得齜牙咧嘴,腦門直冒汗,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拍拍膝蓋上的灰,他一瘸一拐地跳下樓梯。
路上遇到樓下一個奶奶,奶奶手裡挎著菜籃子,扇著蒲扇,“喲,這是怎麼搞的?”
“不小心摔了。”賞南說。
奶奶從菜籃子摸出幾個橘子,“來,吃幾個橘子,我剛買的,甜著呢。”
賞南把橘子接到手裡,一隻手隻能拿兩個,他就抱在懷裡,“謝謝奶奶。”
等到院子裡時,賞南感覺已經好多了,可以正常走路了。
他歪歪扭扭走上分隔菜地的小田坎,走到那個瘦瘦的背影旁邊蹲下,“你在做什麼?”
清亮的童音嚇了佑茗一跳,佑茗一屁股坐進土裡,惶然地看著賞南。
過了好半天,他才囁嚅著問道:“你怎麼來了?”
賞南朝他伸出手,“我吃完了飯,在樓上呆得可無聊,看見你在下麵,我來找你玩。”
佑茗瘦得不行,膝蓋骨和鎖骨朝外誇張的凸起,他沒去借賞南的力,自己吃力地爬了起來,也不在乎屁股上的土,繼續用小鋤頭給自家菜地鬆土,“你去找彆人玩吧,”他聲音很小,細細弱弱,像是沒有底氣一樣,說完後還頓了會兒,才繼續說,“我沒有時間陪你玩。”
“哦……”賞南還是蹲著,他環視了一周,發現大部分菜地裡的蔬菜都品種繁多,就算品種不多,那也是長勢喜人,茄子每一株能掛上好幾個,長得能挨著地;青的辣椒紅的辣椒壓彎了辣椒樹……隻有佑茗家這一塊地,和佑茗本人一樣,看起來瘦巴巴的,沒什麼營養,上麵的幾株白菜苗蔫了吧唧地垂著頭,全部的菜湊一起也炒不了一盤菜。
“橘子吃嗎?”賞南把懷裡的句子捧著遞出去。
賞南是格外討人喜歡的小孩,不僅僅是因為他長得乖巧,更是因為他父母在大人之中的風評極好,賞英樹雖然話少可是哪家有什麼忙他都會去幫一把,在工作上也頗有成就,張心心呢,雖然脾氣差點,可卻也開朗熱情。大人人緣好,眾人自然也會連帶著喜歡他們的小孩兒。
佑茗就是賞南的反麵,長得瘦不拉幾,比猴子還不如,他爸脾氣又臭,逮誰都罵,他媽也卑微怯弱,整日縮著脖子進,縮著脖子出,看著就讓人心裡堵得慌,久而久之,大家都不願意和這一家人打交道了。
不僅是大人,他們的小孩兒也跟著不喜歡佑茗,佑茗從來都是形單影隻。
那幾個果皮澄亮的橘子在小男生白皙的手掌心裡,格外養眼。佑茗低頭看了看自己全是泥土的手,“我不要,謝謝。”
說完後,身後那棟樓裡探出來一個女人的腦袋,她用很小的聲音叫著,“小茗,吃飯了。”
她剛說完,就又傳出了一個粗啞的男聲,“吃什麼吃!他愛吃不吃,我是他老子,還要我等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電線杆上的幾隻麻雀都被震飛了。
但在院子裡下棋打牌的一些人,都恍若未聞,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佑茗握著鋤頭站起來,賞南飛快把兩個橘子裝進他的褲子兜裡,“給你吃,以後我們一起玩。”小男生說後,眯著眼笑起來,兩排牙齒整齊又潔白,笑臉明晃晃的,像是商店玻璃櫥櫃中漂亮精致的娃娃。
佑茗沒說什麼,飛快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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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家洗澡,賞南已經在慢慢習慣自己小孩子的身份,他舉起雙手,任由賞英樹給自己脫掉上衣,看著自己有些鼓的肚子。
在這個世界,可能還需要十來年,他才可能重新擁有腹肌吧,賞南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