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保安說自己臉色差,賞南把手機舉起來照了照,哪怕是全暗的屏幕,也能看見屏幕內的男人臉色慘白若紙,臉上沒有一處能看見血色,眼神黯淡無光,像是被磨砂紙狠狠磨過幾千道,失去了原本的色彩,瞳孔模糊一片。
賞南抬起手,摸了摸額頭,有點燙。
他在冬天的夜晚裡跑來跑去這麼久,差點忘了自己現在的身體扛不住自己這麼造。
他大口喝完了保安遞到手裡的熱水,保安的14同時說:要不先休息?
但賞南還是拖著沉重的步伐打了輛車,整個城區繞了一遍,大大小小的巷子也都走了一遍,轉眼就過去了快五個小時,他隻能打道回府。
走出電梯,光是掏家門鑰匙,賞南覺得自己就已經花光了全身力氣。
他靠著門把要是送進鎖眼,一邊感慨道:“說真的,我現在已經是堅定的丁克一族了。”
[14:怎麼說?]
“我今天也算是體驗了一把當爸當媽的心情。”賞南用力拉開門,客廳靜悄悄得能聽見很遠的馬路上傳來的鳴笛聲,影影綽綽的燈光是城市上空那幾束燈光偶爾打過來的。
又是自己一個人了。這是賞南進門後,腦海裡跳出的第一句話。
而就在前段時間,家裡還有隻貓在。
賞南在玄關站了一會兒,又轉身走出去,把櫃子上詫的衣服拿了進來。
“我有直覺,他會自己回來。”賞南甚至沒力氣換鞋,他直接倒在了沙發上,他感覺自己渾身冰冷,打開暖氣,蓋上毯子都不管用。
[14:說不定他還沒回來,你就病死了。]
病死了好啊,病死了就不用當叛逆少年的監護人了,這也太累了,這活真不是人能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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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在沙發上睡得昏天黑地,楊希打來電話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他從外套裡費勁地掏出手機,讓楊希這兩天看著店,他在家裡等病好了再去店裡,沒等楊希說話,賞南又接到了新的來電,賞南直接切到了新來電的通話頁。
是街道辦的副主任,她聲音慈祥,可帶來的消息不算是好消息,“那幾個人要求賠醫藥費,那房間也沒監控,大家也都看見了是你家那孩子打了人,人家也不可能自己把自己打成那樣,是不是?而且當時隻是吵架,沒人動手,是你家孩子突然衝上來打人……”
賞南抬手蓋住額頭,被額頭滾燙的溫度燙得把手又拿走,“您說吧,要多少錢?”
副主任小聲說了一個數字。
電話裡安靜得能聽見兩頭的呼吸聲,過了短暫又漫長的幾秒鐘,賞南猛然從沙發上坐起來,“兩百萬?!怎麼不去搶?我沒錢,來打官司吧,草!”
“小南,小南……”
他燒糊塗了,不知道怎麼掛的電話,趁著被氣得精神抖擻,他洗了個熱水澡,吃了碗熱氣騰騰的白水麵,吃最後一口的時候,一股莫大的委屈和憤怒不知從何而來,幾滴晶瑩的眼淚從眼眶重重砸了下來。
“這個任務太難了。”賞南伏在桌子上,兩肩後的蝴蝶骨讓他脊背顯得單薄伶仃。
14沉默著,隻給了賞南一段雜音,它搜尋不到詫的任何蹤跡,昨天晚上還有活動痕跡,今天就連活動軌跡都探測不到了。
[14:死了算了。]
“……”聽見14說的,賞南默默從桌子上直起身,“14,你怎麼還產生了情緒?”
“它要是死了,那我也就死了。”賞南呐呐道。
況且,他並不想要對方死,他腦海中一直都是昨天晚上詫從小區走出去的背影,他在想,事發時,他如果能給予更合適的處理,事情可能也不會是現在這般。
賞南強撐著把碗洗了,又在網上發布了尋貓啟示,他沒有詫的照片,但黑貓的照片全網都是,他按照記憶裡的樣子稍微ps了一些地方,看著便和詫一模一樣了。
又給楊希發去了短信,還在附近幾條街的商店老板群裡發了消息,如果他們有看見詫的話,能速速告知他。
很快,這附近的人就都知道了賞南養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小男生,還沒養幾天,跑丟了。
[李哥麻辣燙:咋,不結婚了?養彆人孩子不如自己生一個。]
[周末來了咖啡館:這要是領養到一個好的就算了,聽人說完全是個麻煩精闖禍精,一來就打保安,在張婆婆家裡吃席的時候,狼吞虎咽一點教養都沒有,還無緣無故衝出去打人,打完人就跑,把爛攤子留給小南收拾,這不是闖禍精是什麼?]
[我飲涼品:我們要是看見了肯定會說的,不過這小子惹了禍,哪裡敢回來。]
[貼膜找我自己人打八折:小南你彆找了,這管你什麼事,他又沒上你家戶口,你管他死活做什麼?讓警察通緝他就是。]
[姐妹餐館:你們彆說了,小南也是心善。]
賞南吃過藥躺在床上,可藥遲遲沒發揮作用,他甚至都已經睡了一覺醒來,渾身仍舊處於一種被燒得快要融化的無力狀態。
他的眼前模糊一片,出現了層層疊疊的重影,吊燈仿佛掉了下來,罩在自己身上。
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那樣遙遠,他被岩漿包裹著,快要被燒灼得變成一縷白煙。
他用力推開被子,從床頭櫃上抓起手機,眯著眼睛劃開屏幕:沒有關於找到詫的消息。
確定沒有消息之後,賞南直接把手機丟在了地上,他重新躺下去。
詫在這種狀態下,不適合在外麵遊蕩,他隨時可能把天給捅穿,捅塌,捅得稀巴爛。他讓這個世界麵臨著隨時被毀滅的風險,所有生存在這個世界裡的人類和生物,都因此岌岌可危。
而這一切有可能發生的事情的起源居然是因為自己給了他一耳光,賞南知道他是在生氣。
他幾乎燒得有些意識不清了,臉色蒼白,耷了大半的眼皮使眼睛看起來毫無神采,嘴唇被熱得焦乾。
他眼前交替著出現兩種顏色不一樣的貓,一隻黑色,一隻白色。白貓的毛發上有金色的花紋,一圈圈的,像隻漂亮的小豹子。
模糊的場景中,那個研究員和祁令也產生過衝突,比這要衝突多了,甚至不是因為委屈和負氣,而是他們從根本上的觀念不同。
祁令說要去更安全的地方,去沒有人可以隨意決定他們生存與否的地方,不管是森林還是荒漠,它都可以去,隻要和賞南在一起,它不喜歡城市,它討厭人類,它甚至對向人類施以援手這種事情嗤之以鼻。
“那你當年就不該幫我,你怎麼不看著我被人欺負死,我也是人類,你這麼討厭人類,何必還要跟我在一起?”戴著眼鏡的研究員鬢角都出現了白發,可賞南覺得他看起來連三十歲都不到,不,更準確地說,二十五歲左右。
研究員背負了太多,他姐姐的命,他教授的命,他同事同學們的……他不可能丟下這一切,卻和戀人過什麼桃源生活。
“你什麼能力都沒有,你就隻是個普通人類,”白色的貓跳上書櫃,它甩著尾巴,“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在如今的世界當中,每十萬個人當中隻有一個人類的基因未發生改變,這意味著你已經可以被列為保護動物了。”
“但這並不是什麼好事,你手無縛雞之力,你沒有任何異化的跡象,卻還固執地要去守護那些比你厲害一百倍一千倍的人類,你是在自取其辱。”
氣急了的研究員抓起凳子朝白貓砸過去,他大口呼吸著,說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
他們開始長達三個月的冷戰,期間,白貓一直睡在走道,走道裡有什麼聲音,研究員的反應比它還要快。白貓隨時會被抓走,它是被研究員藏房子裡的。
接著畫麵跳轉到詫,這回,賞南是局中人,對方一出現在眼前,賞南便難受起來,這種難受的情緒並不是蜂擁而至,而是細密的,隱匿的,不易察覺的,如緩慢扼緊咽喉的大手,疼痛和窒息溫柔地滲透進身體的每一處。
畫麵是回放,回放到賞南耳光落下的那一刻,詫囁嚅著唇瓣,說了句什麼,賞南努力想聽清,或者依靠口型辨彆,卻屢次失敗。
賞南隻能看見男生表情震驚又受傷,看見他手中陡然脫力,那麵容血肉模糊的男人就掉在了地上。
在不再混亂的場景下,賞南才得以看清詫眼底的好幾種情緒,說投向他的濃濃惡意也有,說無措和慌亂也有。
在擠進來那一大群人之後,詫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垂著眼,眼睫顫了幾下。
控製不住眨眼睛的時候,眼淚也趁機落下一滴——眼淚掉得那般猝不及防,而落下眼淚的時候,詫晦暗陰冷的神情甚至都還沒收回,以至於這滴眼淚不像是從它眼中落下來的,可確實又是屬於它的眼淚。
它是哭了,為著這次的疼痛來自他哥。
它在人群中的身影開始縮小,最後緩慢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畫麵消失,賞南眼中仍是自己的房間。
恍惚中,他聽見了腳步聲,昏暗的房間裡,房門所在的方向出現一道明亮的光線。
那道光線逐漸拉寬,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的體型進出,也的確出現了一個瘦高的人形輪廓。
在外遊蕩了幾天的詫,他頭發又亂糟糟的了,本就桀驁又硬朗的臉上還出現了眉釘,毛衣和短褲是那天跑出小區時所穿。
他手裡端了杯熱水,另外一隻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垃圾袋。
看見詫,賞南喜出望外,他撐著床坐起來,靠著床頭,舔了舔嘴唇,有些虛弱,“那天……”
詫將垃圾袋丟在床上,垃圾袋裡蹦出來一紮紙幣。
那樣明晃晃的鮮豔的紅色,賞南看得一清二楚,他忘了自己還病著,撲過去打開垃圾袋,裡頭全是錢!捆成一紮一紮的!
賞南的臉色青了白,白了又青,他心臟狂跳,這不會是搶來的吧?這得坐多少年牢啊……
床上的男人現在看起來虛弱極了,嘴唇顫抖,眼神絕望的樣子既可憐,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