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億在前方回過頭來,賞南已經落後了很遠,他穿很厚的防寒服,防寒服本身特彆臃腫,會把人包裹得宛如一隻笨拙的企鵝。
他一手拎著一隻行李袋,另外一隻手要保持肩上的挎包不掉下來。
小小的一隻。
生命力真是頑強啊。
青年忽然抬腿大步往回走,他很快就移動到了賞南的麵前,彎腰從對方手裡拿走了行李袋,輕巧地拎著就走了。
賞南就算是空手追對方,也追得很吃力。
“寧億!”賞南在身後叫他,叫不應,賞南彎腰抓起一個雪團子砸向寧億的後背,雪團子鬆軟,撞上寧億脊背時,瞬間便散開了,“你是不是心軟了?”
賞南覺得寧億的身影也快被這白茫茫的世界給吞沒了,自己也是。
於賞南而言,他還有最後可以守護的東西,至少它還存在,還沒有被毀滅。而對寧億而言,他遊離在宇宙之中,它沒有可以繼續守護的東西。
它挺拔的背影在賞南眼中突然變得佝僂渺小起來,它的小行星也隻是一顆普通的小行星。
寧億是心軟了,因為賞南,它存在於這裡,沒有任何意義。
它的存在,會讓銀河係再度失去一顆全是生命體的行星,而它因為一個人類的愚蠢行為,成為一顆愚蠢的小行星。
宇宙中任何的生命體都是平等的存在,它們都會依靠空氣和水以及少量的食物維持生命活動,所以它們的死亡看起來也大同小異,包括它身後的賞南。
可組長,他好像跟其他的生命體不一樣,它會在乎星球上的每個生命體,但為什麼在乎,它不知道。
它隻知道自己非常非常非常不想要眼前的這個生命體消亡在茫茫宇宙之中。
不能變成一縷煙,不可以變成化石,隻能作為人類,在腳下這顆行星上,像以前那樣健康積極地活著。
頭頂傳來呼嘯的哨音,由遠及近,賞南和寧億隔著一段距離,不約而同抬起頭,隕石群又開始跌落了。
在賞南瞳孔中,隕石下降的速度完全不是他可以閃避開的,也不是14可以幫助他閃開的。
一股熱浪襲上賞南的臉龐,近乎可以將人類身體熔化的溫度。
朦朧間,賞南看見寧億朝自己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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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計將有六十七顆隕石,在十分鐘內完成跌落,請廣大市民緊急撤離。”
“預計將有七百八十九顆微隕石,在十分鐘內完成跌落,請廣大市民緊急撤離。”
[14:這隻是西市範圍將要跌落的隕石和微隕石。]
賞南摔在地上,頭暈目眩,他嘴裡噴出來一大口鮮血,手套被灼穿,可他還沒來得及去研究研究自己破了的手套,他整個人就被一把給撈了起來,寧億單手將他扛在了肩上,一手還沒忘去拎行李。
賞南被晃得想吐,微隕石體積要比隕石小,狂砸下來,雖然體積小,可波及範圍仍舊廣。
賞南撩起眼皮,他看著頭頂灰色翻湧的天,抬手費力地從後肩將每個人都有準備的高能槍拿出來,這是天文台特製的用來擊碎隕石的一種槍,但也隻能擊碎體積非常小的隕石,用來打微隕石正合適。
寧億能感知到賞南在後麵偷偷摸摸的動作,他語氣冷下來,“你都快死了,還忙活呢?”半嘲弄半無語。
和賞南不一樣,寧億移動速度要比人類快許多,他幾乎可以避開所有隕石跌落後的波及,就算撞到他身體上,碎掉的也不是他和賞南。
賞南咳嗽著,“上次我救你,這次你救我,我們扯平了。”
寧億喘著氣,過了好久,他才說了句,“誰跟你扯平了?”
陳眠在地下城入口接應他們,待兩人進入升降梯後,陳眠立刻關上了通道。
寧億臂彎裡是一截好像一握就會被折斷的腰,他彎下腰,小心翼翼把賞南放下來,“自己能站穩嗎?”
“沒事。”賞南低聲答了句。
他被放下來,賞南慢慢滑坐到地上,陳眠在旁邊看著手上不斷跳動的數據,他表情惶恐,“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死傷人數成倍增加,救援隊已經不敢再在地麵上逗留,隕石群的跌落停下之前,沒有人會冒險上去救援,現在任何人上去,都是在找死。
醫護是最先撤下來的群體,幸好藥物儀器提前都有準備,可大量傷員等待救治,人手仍舊不夠用。
賞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手背和肩膀被塗上燙傷膏,他眼前被抬過去扶過去的人,大都受傷嚴重,地麵上的血跡來不及清掃,踩出一串串兒的腳印,和教室的汙泥混在一起,地麵變得滑膩,再看不出鮮血的顏色了。
寧億以一個和賞南一模一樣的姿勢和賞南並排坐著,對麵牆壁上的玻璃映出兩人的身影和麵龐,都臟兮兮的,組長清冷挺拔的樣子隻出現在記憶中,他此刻像隻臟兮兮的瘦弱的小貓坐在椅子上。
一頭短發的秋實忽然出現了賞南的視野中,賞南一開始沒認出來,過了很久,他才認出對方,“你怎麼會在這兒?!”他口吻驚喜,聽著很讓寧億感到不爽。
秋實頭發的長度保持著跟以前的長度,她穿著紅色的救援隊製服,長靴蹬地,她打量著賞南,“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節食減肥?”
“……”
“沒,就是快死了。”賞南坦然道。
生命隻是一個人的一次旅程,旅程開始,旅程又結束,不值得大驚小怪,他並不是消失了,他會以另外的意識形態存在於宇宙當中,那將是一段新的旅程。
寧億看了賞南一眼,移走目光。
秋實張大嘴不可思議地看著賞南,她發出幾個音節,好不容易終於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了,“我以為還有很長時間。”
“應該快了,”賞南說,“所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寧億看起來還不錯,”秋實豎了個大拇指,緩了緩,才回答賞南的問題,“一條行星帶正在向星球的方向移動,它本來應該在S星和T星軌道之間的,不知道為什麼開始移動,這不合常理。”
行星帶當中聚集著大量行星和小行星,被命名的和未被命名的加起來足有五十多萬顆,它們本依靠著附近行星的引力保持在原地。
“我們在兩個小時前發現了這一現象,博士說,A星球有可能會和其中哪一顆小行星或者行星產生吸積。”
“目前,我們觀測到,行星帶當中一共有三萬多顆行星體積質量大過於A星球,若與它們產生吸積現象,那麼被吞掉的肯定會是我們,就算是和天體小於我們的小行星碰撞,對於我們來說,也同樣是滅頂之災。”
秋實說完,無奈道:“根據行星帶目前的移動速度,最晚不超過一個星期,它們就會來到A星球附近,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這太突然了。”
賞南說話時,嘴裡吐出白氣,“所以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啊,我來這裡送你父母過來。”秋實收好平板電腦。
賞南怔了一下,他呆呆地扭頭看向走廊的儘頭,兩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正朝他走來,是記憶中父母的樣子,但是年齡不太對得上。
兩個老人臉上溝壑橫陳,肉皮鬆垮垮的,但精神氣還算不錯,隻是看起來太老了。
認出父母,賞南立馬站了起來,他越過秋實,大步走過去。
“母親。”賞南似乎天然地擁有對該世界的人的感情,他開口沙啞,“父親。”
“為什麼會這樣?”他手抬起來又放下,不太敢觸碰。
賞南的父親還戴著老花眼鏡,胸前佩戴著當年在天文台工作的身份胸牌,“我們那邊遭受到的好像和你們這裡不太一樣,我們那兒的人衰老速度非常快,我之前將情況上報,可一直沒有解決辦法。”
“我都不知道……”賞南有些難以接受,衰老代表著生命的枯萎,而他的父母才五十歲都不到,如今看起來卻像年逾八十的模樣。
父親擺了擺手,“無事無事,一家人在一起就好,老不老的,都不要緊。”
他母親一直不可置信地看著賞南,她摸了賞南好幾遍,“你怎麼成這樣了?西市這邊……”她偏頭看見了賞南身後的寧億,人高馬大很強壯,那為什麼……
看出母親的疑惑,賞南沉吟了很久,才道:“其他人都沒事。”
言外之意已經很明晰了,眼前的老人臉色陡然煞青,她雙手握住賞南的手臂,顫抖著聲音,淚水漣漣,“天殺……天殺的。”
秋實過來安撫兩個老人,將兩人先送去房間休息。
賞南則扭頭去看牆壁上掛著的電視,上麵播報著最新消息,廣播員說,A星球比之前要衰老了二十億歲,衰老的速度會逐天加快,成倍增加。
生命體在這幾個小時以內,比之前縮減了將近百分之四十。
[14:黑化值-10。]
[14:作為一顆小行星的核心生命體,它最知道生命可貴,這次死傷人數太多,超過它心理承受極限了。]
聽見14的提示,賞南錯愕地回頭,寧億還是之前那個姿勢,他後背靠著牆,抱著手臂,隻是表情不再如之前那般輕鬆,他眼罩不知道何時掉了,可仍舊能讓賞南感覺到對方正冷冷地注視著自己。
或許是錯覺,但應該也不是。
賞南看見對方身上青紫色的裂紋,比已經蔓延到他腰身的裂紋要好看許多,像是光線一般,但由於寧億的表情陰惻惻,看著也不是十分漂亮。
他皮膚底下出現一層藍綠的淡光,光從他皮膚底下透出來,跟那顆小行星的外觀相似。
很快,他黑漆漆的眼眶當中出現米粒大小的亮光,慢慢長大,長大,長得比瞳孔還要大,最後變成了一個通體發亮的藍綠玻璃珠。
寧億微微低下頭,那顆珠子掉在了他的掌心。
他雪白的指尖捏著珠子轉了一圈,看著上麵漂亮的紋路,海洋和森林分布得雖然不均勻,可生命力蓬勃。
尚還年輕的小行星的核心生命體突然展開笑容,青年抬起頭,微抬下巴,露出小虎牙讓他看起來心情不錯,“組長,臨彆禮物,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