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即安比原定的回國時間推遲了半年, 在容城入冬時才回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梁臻。
過去的兩年半對於喻即安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日子。
斯克裡普斯研究所不愧是國際一流的研究所, 研究者是這裡得天獨厚的資源, 喻即安跟梁滿形容這是:“是比陽光, 海浪,落日和海豚,還要得天獨厚的存在。”
畢竟自然美景任何人都能享受到, 而跟頂級專家坐在一起討論問題, 解決問題的機會,隻屬於研究所裡的人。
在這裡, 喻即安每天都可以聽到高質量的講座, 主講者除了本研究所的專家, 還有外請的專家。
他每天都要抽時間,拿著筆記本去聽一場講座,不管什麼主題,隻要他對題目感興趣,就會去聽。
研究所所有人都認識他, 那個很喜歡聽講座的來自東方的英俊小夥,他看主講者的眼神,熱烈得仿佛是在看自己的愛人。
實驗室的老板史特林教授也每一兩周就會請一位專家來做講座, 而且要求所有人都必須提出問題, 這對喻即安來講,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首先英語並不是他的母語, 儘管口語也不錯,但還沒達到運用自如的地步,要完全聽懂講座並提出有質量的問題還是有相當難度的。
他隻能讓自己笨鳥先飛, 提前做功課。在某個專家來之前,他要提前把對方的研究方向,和發表文章都查一遍,對他要講的東西有一個基本的了解,然後提前準備好要提的問題。
問題不能隻準備一個,因為很可能在他搶到提問機會之前,這個問題就被彆的同事問掉了。
所以他需要認真地閱讀對方發表的文獻,從中找到自己疑惑的點,記錄下來,然後在會上根據當天講座的內容進行刪改。
這種操作很麻煩,但極大地擴充了喻即安的知識量,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進步。
從一開始需要提前花大量預習、準備問題,然後爭取第一個提問,到後來,他需要花在預習上的時間越來越少,提問的問題也不一定是他原來準備好的,而是聽對方分享的過程中思考出來的,他的語言障礙也越來越小,最後練成了一口地道的美音。
到這個時候,喻即安就知道,自己終於能在完全理解和思考之後,真正提出有價值的問題了。
史特林教授很喜歡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人,評價他是:“你很有你們民族的優點,努力,能吃苦,聰明,像海綿一樣,我很看好你的未來。”
這是一個在工作中笑麵虎式的小老頭,留著鹵蛋頭和絡腮胡,對工作要求極高,能得到他的誇獎並不容易。
梁滿常去看他,也和他保持著每天一通視頻電話的節奏,因此很了解喻即安在美生活的點滴。
用她的話說,喻即安在斯克裡普斯研究所的這段時間,“就像老鼠掉進了米缸,媽呀,一看全都是最愛的大米,美暈了美暈了。”
實驗室的研究員考文垂是個很喜歡中餐的大吃貨,他跟喻即安關係非常好,是那種可以互相借宿的好朋友。
考文垂知道喻即安有一個經常來看他還給他寄很多國內特產包裹的未婚妻,於是經常會問:“親愛的,你的親愛的最近會來看你嗎?”
“噢,親愛的喻,你最近有收到什麼包裹嗎?我覺得我最近瘦了,需要補充一點能量,你覺得呢?”
“喻,在你的家鄉,有什麼特色美食嗎?你知道的,我的老家特產是土豆,我已經吃膩了。”
反正問來問去,中心思想就是:餓餓,飯飯。
喻即安給他發過這張表情包,給他解釋了上麵的中文的意思,後來每次考文垂想要吃好吃的,就會給他發這個表情包。
再後來實驗室其他人,包括老板史特林教授也學會了用這個表情包——是的,小老頭在生活中還是很風趣幽默的,能和大家打成一片。
梁滿聽說這件事,是因為喻即安緊急跟她求助,希望她能寄一些火鍋底料過去,附近的中超能買到的都不怎麼好吃。
好不誇張地說,梁滿當時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從那以後,梁滿每個月都會給喻即安寄一個包裹,包裹裡會有火鍋底料、香腸臘肉、方便麵和真空包裝的鴨舌鴨架牛肉乾之類的零食,還有老乾媽、蝦仁菜脯、蒜頭油之類的醬料,甚至還有吃火鍋用的沙茶醬。
其實很多東西當地的亞洲超市或者中國超市也能找到,但她總是不放心,怕沒有他習慣的那個口味,也怕他覺得麻煩,乾脆就對付著過。
於是每次喻即安的國內包裹一到,實驗室的同事們就會齊聚他的住處,來一場火鍋盛宴。
喻即安本來約等於無的廚藝飛快長進,從打雞蛋會被蛋殼咬手的廚房小白,到能順利煮出幾個味道還不賴的簡單的菜。
當然,他們也會禮尚往來,經常請喻即安吃飯。
他們也因此對喻即安的未婚妻很好奇,在喻即安的描述中,她很美麗、聰明、活潑、健談,而且還非常支持他的工作,簡直是一個完美的女神。
他動不動就會跟他們提起自己的未婚妻。
後來聖誕節假期時梁滿去加州陪他,終於和考文垂他們見到了麵,加州的人就跟這裡的陽光一樣熱情,他們果然相談甚歡。
當然,他們最愛的,還是梁滿帶過去的那一大箱吃的,和她為了給喻即安改善夥食做的鹵味——這可是她特地去貴和茶樓跟葉師傅學來的。
以及在梁滿的相冊和描述中,那些種類繁多、色香昧俱全的美食。
他們跟喻即安說:“真羨慕你,喻,你有一個很好的伴侶。”
這個時候喻即安就會樂顛顛地邀請他們:“等我回國,我們就會結婚,希望你們也能來參加。”
自從出了國,在一群熱情似火的老外的帶領下,從前不善於表達,不會說話的人,也變得放開許多。
梁滿意識到他的變化,是在他每天都會說的“我愛你”和“我想你”裡,他會直接地告訴她:“阿滿,我想回家了。”
“我想你,想得差點睡不著,還做夢,夢見你來了,所以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親愛的,我收到一張傳單,是一個club的,考文垂跟我說,那裡有脫衣舞看,我對彆人跳脫衣舞沒興趣,你給我跳吧?我好奇這個[富婆餓餓飯飯.jpg]”
“今天有個人跟我表白,嚇死我了,我有老婆的啊!阿滿你快來,我快要被人盯上了!”
梁滿每次都:“……”這人果然出國以後活潑了好多。
早知道這樣,他應該早點出去的。
梁滿給他寄的包裹裡,除了吃的,有時還會有彆的東西。
喻即安出國第一年的初秋,馮教授的病情再次惡化,這次她再也堅持不下去,在一個下著秋雨的上午,離開了這個她眷戀的、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的人世。
在她病危的前一天,梁滿就接到了王曉雲傳遞過來的消息,說感覺有點不對勁,馮教授最近一次檢查結果不太好,梁滿想了想,暫停了工作,前往醫院陪護。
當時馮教授人還清醒,勸她不必如此,她說:“喻即安不在,我當然要陪著您,您就當兒子不在身邊,兒媳婦來照顧您,總不能讓瑛姐一個人撐著。”
馮教授沒再拒絕,她精神不好,連說話都沒力氣。
她很快就告病重,接著又告病危,王曉雲和喻即安的同門們頻繁出入病房,有的人更是從千裡之外趕來的。
人人都憂心忡忡,誰都看得出來馮教授已經是彌留。
在馮教授陷入昏迷前一天,袁家父子總算趕回來了,也是同一天,梁滿和喻即安商量,問他是不是回來一趟比較好。
不知道馮教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梁滿覺得自己沒走漏風聲,王曉雲說,說不定是心電感應。
她覺得這個說法太扯了,又不是親母子,說什麼心電感應。
但不管她信還是不信,馮教授都知道了,特地跟她說:“彆讓即安回來,沒必要。”
“可是……”梁滿神色沉重,“他會難過的,老師。”
學習和工作固然重要,但對於喻即安來說,他的老師同樣重要,耽擱兩天工作算什麼,有些人錯過了這一次見麵,會後悔一輩子。
“老師,讓他回來吧,生產隊的驢都還得休息呢,他休假也正常。”梁滿握著她的手道。
她話沒有說透,但誰都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差這幾天。
愈是明白,便愈覺內心悲涼。
馮教授一天中能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終於陷入了昏迷,梁滿立刻給喻即安去電話,讓他趕快回來。
馮教授是拒絕做有創搶救的,這一次恐怕是真的最後一次了。
同時馮教授的學生也都陸續從各地趕來。
喻即安回來的第三天,馮教授醒了,她看起來精神好了點,見到他就抱怨:“回來做什麼,小梁也真是,又不是沒見過……”
“見一輩子都不會覺得看夠的。”喻即安悶悶地低頭應聲,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撫摸過她枯瘦手背上浮凸的靜脈。
這雙治病救人的手,已經顯露出將死之人的枯敗。
馮教授勉強笑了一下,眼睛紅了起來,她問喻即安:“你師兄師姐他們都來了,是不是?”
喻即安應是,“都在外麵,大家都很擔心您。”
“那就讓他們進來吧,我交代些話。”馮教授平靜地道。
喻即安眼睛一紅,“……好。”
病房門打開,湧進來很多人,一個又一個,都是馮教授教過的學生,一眼看過去,有的頭發都已經開始花白。
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他們都還在最好的歲月。
“你們都要好好的。”馮教授笑著道,還開玩笑,“希望等你們要走的那一天,也有這麼多學生能來送你。”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來,於是隻能含著眼淚點頭。
她交代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但是到了喻即安,她說完工作,又說了彆的:“本來說想喝你喜酒,現在來不及了……以後要照顧好自己,跟小梁好好過日子,彆吵架,以後有了孩子記得告訴我一聲。”
喻即安一愣,忙點點頭,眼淚被晃了下來。
梁滿站在靠門口的地方,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用手背捂了一下眼睛,轉身走出了病房,背靠著門口的牆,抬眼去看懸掛著的電子鐘。
陳主任和腫瘤中心的薛主任,還有幾位院領導匆匆趕來。
馮教授笑著同他們說辛苦,多謝他們來看自己。
隻說了一句話,一群人又魚貫而出,將她最後的時間留給馮家人。
早上十點四十八分二十八秒,我國著名消化腫瘤治療專家,國際胃癌協會委員,中國抗癌協會副理事長、胃癌專業委員會副委員長,容城醫科大學教授,享□□特殊津貼專家,博士生導師馮蕊蘭女士,因罹患小細胞肺癌不治,與世長辭。
先生雖去,音容萬古。
馮教授的追悼會很快舉行,在送走她以後,喻即安連悲傷都沒有時間,又匆匆返回加州。
梁滿想到之前馮教授病情反複時他崩潰的情緒,心裡不免擔憂,於是處理完工作後,考慮再三,還是抽空去了一趟他那邊。
喻即安見到她,哭得很厲害,這個在追悼會上隻是紅了眼圈的人,在她懷裡安靜地流了整整一天的眼淚,然後他們在昏暗的房間裡糾纏,在床上攪起風浪,他周遭都縈繞著□□的氣息,在狂風驟雨裡用這樣的方式掩蓋住悲傷。
然後等待天亮,繼續開始新的生活。
這兩年半裡,喻即安唯獨回來過那一次,餘下的時間,他瘋了一樣工作和學習,接觸到越多知識他就越明白,老師的擔憂是多有先見之明,一旦她離開,他來斯克裡普斯研究所的可能性就越小,能接觸到學術最前沿的機會就要推後。
如果不是這次突如其來的機會,也許未來某一天,他會在同事的競爭中僥幸成功,或者乾脆走喻鳴的關係,或許會得到一個前往梅奧診所進修的機會。
但現在,他不僅來了斯克裡普斯,以後還有機會去梅奧診所。
馮教授走的那一年十二月底,梁滿寄給喻即安一個很小的包裹,裡麵隻有一本新出版的書。
《馮蕊蘭醫學心悟》。
時間終究還是將悲傷難過收藏了起來,畢竟日子還是要過。
馮家人又出國了,返回他們的工作和求學之地。
梁滿有時周末會約王曉雲喝下午茶,聊些亂七八糟的事,也去她家看過自己送給小朋友的花。
兩年期滿,老板史特林教授說喻即安跟的項目馬上就要出結果了,建議他再留半年,帶著研究成果回國會比較帥。
喻即安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於是跟單位又申請了半年的學習期。
於是時間一眨眼,就過完了這兩年半。
“喻即安,這兒!喻即安,這兒!”梁滿在接機的人群裡使勁揮手,衝著遠處的一男一女大聲喊話。
梁臻老遠看見她,蹦蹦跳跳的,剛想跟她姐夫吐槽兩句,可還沒開口,人家已經推著行李箱跑起來了。
喻即安向梁滿奔過去,到了她跟前連行李都不管了,一把抱住她。
“……阿滿,我好想你。”
他緊緊地抱住她,用力將她按在自己懷裡,重新擁抱她帶來的踏實感,讓他終於確認,自己回家了。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遠行回來的人總會在踏上熟悉的土地時便激動到熱淚盈眶。
“阿滿,我回來了。”
他有些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梁滿抬手環抱住他的腰,嗯了聲,輕聲跟他說:“歡迎回家,喻即安。”
明明昨天還跟人說兩年多的時間稍縱即逝,此刻卻覺得已經過了這麼久,仿佛已經等待了不止一兩個兩年。
梁臻走了過來,清清嗓子:“咳咳,就沒有人歡迎一下我嗎?”
喻即安聽到她的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梁滿。
梁滿從他懷裡探頭去看梁臻,嘿嘿一笑:“誰叫你家孟東亭不在容城呢?”
孟東亭一年前從美國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滿,先把梁臻交代給他的禮物交給梁滿,替喻即安同她報了個平安,然後告訴她,他和梁臻在一起了,他這次回國是為了創業,以後就不回美國了。
譚女士知道後吐槽:“你倆可真是親姐妹,賽著一個接一個搞異地戀。”
孟東亭回國後和兩個同學同學合作創立了一家遊戲公司,今年春節後上線了一款乙女向手遊,還挺火的,梁滿見丁斐玩過。
據說是很早就有這個想法,已經醞釀和籌劃三四年了,就算沒和梁臻在一起,他這個時候也是要回國的。
喻即安在美國時沒少跟他見麵,受梁滿之托考察這個可能是妹夫的唯一人選,最後哥倆相處得竟然不錯,他給孟東亭的評價是,心有城府,但做事還算坦蕩,心裡有一杆秤,對他好一分他就會還一分。
還有,很害怕梁滿,這讓喻即安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因為在他自己心裡,梁滿是千好萬好的,小時候的打架怎麼會陰影這麼重。
孟東亭的說法是,他感覺梁滿是個很狠的人,一旦她決定放棄或者報複對方,就會一點情麵都不留。
喻即安撓撓頭,聽不懂。但覺得這樣也不錯,人嘛,總要有怕的,他隻要怕梁滿,日後如果和梁臻有什麼不和,也會因為有所忌憚不敢太過分。
孟東亭後來跟梁臻吐槽,雖然大姐夫人很好,又看起來溫善好欺負,但其實並不好惹。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你這次回來還走不走?”回去的路上,梁滿問梁臻。
梁臻應道:“不走了唄,我都辭職了,本來也說這兩年就回來。”
梁滿又問:“接下來打算去哪個大廠,還是說直接去孟東亭他們公司?”
“歇幾天再看吧。”梁臻聳聳肩,“去孟東亭那兒做什麼,我可不想和他在經濟上有這麼多牽扯。”
萬一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要散了,經濟混在一起撕擼起來太難看。
梁滿覺得也是,“那你看看想去哪兒唄,反正都是打工,有需要幫忙的就吱聲。”
“知道了,你彆操心我這個。”梁臻一邊懶洋洋地應,一邊歪在後座昏昏欲睡。
都是長途飛行,喻即安也很困,但他一點都不想睡,一直歪著頭努力地看著梁滿,目不轉睛,貪婪之色溢於言表。
梁滿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等紅燈的時候扭頭瞪他一眼,還伸手去捏他的臉。
喻即安不但不躲,還想把臉往她手心裡貼,笑得靦靦腆腆,可是梁滿卻敏銳地瞥見了他眼底壓抑的一抹急切。
他們上一次見麵還是五一,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這兩年梁滿的工作還是那麼忙,甚至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喻即安知道她經常半夜畫圖。
就這樣的工作強度,但凡有休息,喻即安都是更寧願她在家睡覺,而不是飛去美國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