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 冬雨綿綿。
蘇衾冷視著麵前的宮人,她麵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漆黑,一言不發地踩過那一攤血跡。
她的鞋底在碾過那血跡後,有一種詭異的黏膩感。血味衝擊著她的鼻腔, 那一個瀕死的宮人在苟延殘喘, 嘴中喃喃著祈求的話語。
她冷笑兩聲, 抬手示意林進寶將人收拾出去。
蘇衾聽到了林進寶低頭訥訥答好。她偏頭看向宮殿外的烏雲, 難得一見的冬雨,起霧了, 那遍地都是茫茫。在夜晚下,看不清這萬物,如同看不清這世間所有人心。
這個世界的劇情進行到了哪裡,蘇衾不太清楚。距離這個冬季結束,也隻有一個月餘。
她所能夠查探到的消息, 也僅僅隻是李拓與林宥甜如今夫妻生活蜜裡調油, 快活自在,是言情劇情裡最甜最好的時刻。
這個世界是以言情線為主線,男女主遇到的挫折磨難也隻有她這個名不副實的皇帝給過的兩回——第一次她照常做了, 讓自己的惡貫滿盈響徹京城, 不知多少命婦說林宥甜與她有過私情,她定然是成了男主女主心中的惡人, 這也正合了蘇衾的意。第二次距離如今還有幾年, 她也不打算在幾年後去禮佛, 將自己陷入生死危機中,實在是她這條命從疾病中奪回得艱難,她不能讓這之前的辛苦白費。
宮中歲月短暫,蘇曜不在的這些時日,方靄辰的態度從曖昧不清慢慢變味。起初,蘇衾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那日她從他手中奪過那份軟膏,得意洋洋地納入自己手中,不打算再給他時,就見到他呆愣的表情,那雙平日裡很溫柔很清澈的眼珠,也染上了莫測色澤。
她在極度的驚愕與荒唐中意識到了他在想著什麼。
或許是因她的美,也或許是其他——總而言之,方靄辰對她抱有好感。
那好感不是一個臣下對聖上的,而是男人對女人之間的。
在猜到這時,蘇衾心中油然而生的情緒,是激動,是冷靜,是漠然,她的心臟急跳,耳膜震動,告訴她這麼一個事實:很好,她抓住他的把柄了。
她低估了這張臉所擁有的魅力,她靠著這張臉贏得了方靄辰情緒上的變化。
蘇衾沒有哪一刻比知道這個真相要更激動快樂,她在奪得那軟膏後,垂下眼睫,慢慢地揚唇笑起來。
“朕要它。”
三字吐出,果決而利落。方靄辰完全說不出其他話來,他隻能倉促地點了點頭,慌張地收攏自己被扯鬆的領口、衣擺。他被她撫摸過的胸口,仿佛還留有她指尖的餘溫,他定定看著麵前皇帝的麵龐,她低著頭,把玩著那軟膏,不再看他了。
也正因此,他才能夠正大光明地看她。
——雪白肌膚,漆黑眼神,她生得很美,是誰都無法違心說不好的美。在她尖尖臉上,那張唇揚起時,弧度總讓人覺得是在嘲諷譏笑,或者是冷淡刻薄。
但此時此刻,在他麵前,她唇角微笑的弧度卻帶了柔軟與愜意。她在暖烘烘的屋子裡,手指尖的清涼讓她露出了真切的微笑。
方靄辰心中揣測她露出這樣情緒的原因——想的越深,那妄念就將他打得越發淋漓,他就如同站立在雨中的動物,傾盆大雨,電閃雷鳴,他隻能不安忐忑地抖落身上水珠,不知該往何處去。
等到方靄辰離去,蘇衾露出了一絲冷淡的笑。她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心說,她明白自己可以做什麼了。
她要讓方靄辰以為,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就像如今很多宮人以為的那樣,方靄辰在宮中說的話,皇帝是能夠聽的。
僅有如此,她才有可能讓他留下來。
讓他以為,她將他比作不同,他獨一無二,他的好感得以回饋,他能為她留下。
……
於是,在這日,蘇衾壓不住心中燥火,被一個手笨的宮人打翻了熬了許久的藥。她想都沒想,就讓人杖責她二十。
那一瞬間的情緒上來時,蘇衾都無法忍住心中的陰暗,她成了被黑狗咬住脖頸的惡人,狠狠地盯著那宮人,嘴裡話語涼薄,沒有絲毫溫情地決定了她接下來的命運。
皇帝,貴為九五之尊。她有權對任何讓她不悅的人做出處罰,無人膽敢指責她的言行舉止——那唯一一個可以指責她的,身不在京城,這下,更沒人能夠攔下她。
宮人被打的半死不活。蘇衾心中毫無愧疚,她認清自己不是一個好人,即便她稍起善心,在宮人即將昏死過去前,示意行刑人住手,嘴上說著“掃興”二字,擺手讓林進寶把人拉下去。
林進寶一向心善,所有被她責罵處罰過的宮人都會在他處置時,能救治的就救治,若是死了的,也會幫忙安葬,送條裹屍布。
蘇衾僅有的憐憫心,讓她喊林進寶處理這事,而不是讓行刑的宮人。
冬雨淅瀝,雨水在瓦簷砸落的聲響讓人心感煩躁。
藥翻了。隻能再讓方靄辰為她熬一份。
其實那藥本可以喊彆人去熬,但方靄辰不提這事,蘇衾也樂於他親自去做,這能讓她接觸他的機會更多。
她猜想,他也正是因為對她有好感,才想著親手為她熬藥罷。
從前沒注意到的細節,在蘇衾腦中一遍遍地浮現,她知道了方靄辰對她有想法,也就猜到了那些日常中的一言一行,皆是飽含深意。她想的不多,隻聯係到了方靄辰身上,並未將注意力放在蘇曜,所以也就錯過了提前知曉蘇曜對她存有欲*念的事。
方靄辰對她的好感,是細水長流,慢慢舒展的。
他最初驚豔於她的長相,她的性彆,憐憫於她年幼時的遭遇,又駭然於她在宮中的殘暴——醫者仁心,他能夠明白幼年記憶對性格的影響,更是能夠知道那烈毒對她的性格有多少影響。
性格已經定型,不像身體能夠痊愈。方靄辰無法在性格上指望皇帝變得與從前不同,說到底,她還是一個專*橫跋扈、暴戾冷酷的君主。十多年來,她總是這麼活,她根本無法改變這一切。
但他發現,他能夠對她的言行舉止產生一定的影響。
在他似有若無的阻攔下,皇帝殺人的次數少了,傷人的程度也輕了,在慶幸之餘,方靄辰腦中最清晰的一個想法,便是——原來他對她的一言一行是能夠產生作用的。
他猜,他在她的眼裡是不太一樣的。
這種不太一樣,是蘇衾有求於他時的無可奈何,是她心知自己隻能如此的妥協……也或許,有著這位年輕君主的放縱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