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鴻看著身著玄色龍袍朝著自己走來的少年郎,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長子,直到他喊了一聲:“父親。”
他望著自己的目光不再崇拜仰慕,而是平靜尊重。
是的,尊重,但是這是平視下的尊重,而不是從前的仰視了。
司馬鴻沉默不語,低頭去看抱著六歲小兒在他身邊哭泣的皇後——不,如今成了太後了。
“皇上,這是您的嫡子,他已經六歲了,終於見到了他的父皇!”皇後哭得肝腸寸斷。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國不能有兩君。
司馬煬雖然才18歲,但是他收複了皇父丟失的國土,洗雪了六年前的巨大國恥,他讓百姓休養生息,讓魏國重回昌隆。
他沒有主動提出退位。
18歲的少年做了6年皇帝已經不是事事聽父親話的孩子了,他隻給太上皇劃了一片行宮,讓太後和所有太妃住進去,未成年皇子也可跟著居住,成年後再搬出來。
行宮就在後宮之中,非必要不得對宮外開放,大臣無皇帝旨意不得入內。
司馬鴻才36歲,被迫從北燕的監獄進入後宮,開始養老生活。
四年後,22歲的青年天子急病,病情發展迅速,不過一個月便駕崩歸天,膝下隻有一個兩歲的兒子。
眾位大臣重新來到後宮,請修養在行宮的太上皇司馬鴻再次登基為帝。
司馬鴻登基後,一步步拔掉兒子留下的肱骨大臣,任用自己的親信,司馬煬為帝十年留下的政治遺產,兩年內全部被改變。
他最信任依仗、為魏國重回巔峰立下汗馬功勞被封為一品國公的趙建炎,因欺君罔上、家藏軍需禁物、貪汙軍餉、妄設私軍、言行不忌、虛攬軍工、欺壓軍民等數十條罪狀,加上疑似私通鄰國這條大罪,於西霞門前,五馬分屍。
趙家男子或論罪斬首、或流放邊關、或充入掖庭;趙家女子俱貶入賤籍,送往教坊等處。
趙家女子曾做了兩任皇後,如今卻要成為倚樓賣笑受儘淩|辱永世不得贖身的最低等娼伶,趙氏一族中,凡是叫得上名號的女子,在被送走前,彼此幫助自殺在獄中。
那年,趙愉樂十五歲。
災禍來得極其突然,在那之前趙家人依舊過著正常的日子,那段時間,趙愉樂正好出痘,為了防止感染府中其他人,她被送往郊外山庵養病,身邊是自小照顧她的丫鬟奶娘。
趙愉樂自出生時便帶著一股弱氣,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她娘親將她送過來,也是希望庵裡的佛祖佛光可以護佑女兒,壓住她的魂,保佑她平安出痘,康複回家。
那天,她娘親剛來庵裡探望,雖然見不到隔離在廂房內的女兒,但依舊陪了她半天,眼看著天色不早回城路遠,這才隔著門百般不放心地告辭離開。
這一去,成了永彆。
趙府的人太多了,官府兩天後才想起趙家還有個深居簡出的小女兒,待審問出趙愉樂身在何處,一群人跨馬持刀衝上山庵,尼姑庵的師太一臉遺憾地告訴他們,趙氏罪女本就病情嚴重,一聽到家中出事,當夜就病重咽氣了。
她的貼身侍女跟著自儘而去,其餘奴仆一見主子死了,主家出事,全都連夜倉皇出逃,再無蹤影。
衙門的人看著滿臉出痘的屍體,年紀、病情、衣著、身形都和趙愉樂一致,邊上的丫鬟自焚而死什麼都看不出來,但仵作查驗也證實是個年輕女子,於是揮揮手,讓人蓋上白布帶回去。
從此,輝煌了六代帝王的趙氏一族,煙消雲散。
趙愉樂自然是沒死,她被護著換成了另一個身份。
當時出痘的人的確是趙愉樂,但是她的貼身丫鬟雲梔自始至終都貼身照顧她,沒過多久就被傳染了,出事的時候,趙愉樂其實快要康複,但雲梔病情依舊很重。
為了避免感染第三人,趙愉樂雖然是小姐身,卻仍和雲梔待在一個廂房,轉而去照顧雲梔了。
趙家出事,消息傳到山上,趙愉樂立刻知道自己躲不過去,尤其聽到控訴父親的那數十條罪狀,聰慧的她立刻明白,趙家徹底進了皇帝的死局。
趙愉樂本想和家人共同赴死,門外的奶娘和奴仆,門內的雲梔,一起跪下來求她不要前去送死。
“趙家很可能隻剩下姑娘一人了!”
“您要為了趙家血脈保重自己啊!”
“您死了,趙家的血海深仇、趙家的冤屈,就真的沒人記得了!”
最後,為了趙家血脈,為了趙家的冤屈,趙愉樂忍痛看著雲梔與她調換一切後自絕。
雲梔決定自絕後,奶娘本想帶著趙愉樂逃離,但都是在籍家奴,逃去哪裡又成了問題?其他人可以回鄉,趙愉樂容貌身段極其顯眼,又體弱難以長途跋涉,走到哪都招人眼。
山庵裡一位麵色蠟黃的帶發居士站了出來。
她與趙愉樂獨自談了許久,最後,趙愉樂換上了她的緇衣木釵,她走進趙愉樂的廂房,自焚而亡。
趙愉樂從此成為寄娘,留在這尼姑庵,聽到父親被五馬分屍,聽到娘親姐妹自絕於監,聽到兄弟叔舅或死或發配,一日日聽著自己的家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病愈的身子又有弱症複發,“寄娘”纏綿病榻,真正成了麵色蠟黃的寄娘。
師太念著“阿彌陀佛”,小心照料著她,庵裡的小尼姑四處化緣,一年內偶爾會帶來一句半句回鄉奶娘的消息,隻有這時,寄娘精神才好一些。
佛旁清淨地,山中歲月長,寄娘在這裡修行3年,漸漸養回了身子,隻是越發身影單薄,弱不勝衣。
這一年,寄娘十八歲了。
她的容貌隨著年紀增長、常年念佛靜心越發清麗出眾、超凡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