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駛平穩, 軟墊舒適,陳琅麵前的小幾放了一盞茶,嫋嫋冒著清煙, 對麵的人容色淡淡, 沒有出聲。
原主不會品茶,陳琅微微不自在, 把麵前的茶水仰頭一口悶了, 將小小的杯子捏在手裡把玩, 馬車內一時寂靜無聲。
他的雙腿平直的擺放著,隨著馬車前行而微微的左右晃動, 肉眼可見的無力,顧潮生將茶具一一放好,終於緩緩抬眸,正視了他這麼多天以來的第一眼。
“怎麼了,自從見到我之後, 你好像就很不自在?”
陳琅心裡吐槽這不是廢話嗎,緩緩將杯子倒扣在了茶盤上。
“一年有餘的時日不見, 你我如今倒是生分了許多。”顧潮生說這話時語氣淡淡,不見半分惋惜,對麵的人聞言後眉間神色微動, 從袖中摸出紙筆, 寫:我能不能帶那個小童一起進來同乘?
顧潮生凝目看了看, 見他神色誠懇,眼巴巴好像就這麼一個要求似的, 於是輕輕點了一下頭,“可以。”
馬車停下,小江被提到車夫旁邊來, 隔在簾門外,偶爾進來給沈硯如喂一下藥,替他掇拾衣袍和協助更換久坐的姿勢,裡外的忙忙碌碌。
沈硯如又寫了一張草紙,遠遠的遞到小幾邊緣,表示打擾到顧潮生的歉意:抱歉,我這番折騰想必會打擾大人,此程回京將近小半月,若是路上經過城鎮,大人可否幫忙置辦一輛馬車。
他一番話說得客客氣氣,可惜就是不太符合以往在顧潮生麵前癡纏的性子,那道探究的目光落到臉上良久,沈硯如兀自任他打量,抬起手讓小江幫忙擦拭著汗濕的掌心,神色因為坐了一上午的馬車而略帶幾分懨懨之意,明顯是倦了。
而小江頂多在旁伺候,不能在馬車裡久留,就給他鋪整了一下位置,讓他靠在馬車的壁邊小憩,自己侯在一簾之隔的外麵。
陳琅隨馬車顛簸而蹙著眉尖,靠在身後的軟枕上昏昏欲睡。他發現古代這種低效率的交通工具是真的很磨人,遑論這樣一路趕回去還需要小半個月的時間。
難搞。
意識模模糊糊的,馬車內的香加上小江喂下的藥讓他睡意愈發深重,最後支撐不住就這麼靠著睡了過去,朦朧間隻覺呼吸沉沉,有道極輕微的氣流似乎在他身側停留了片刻,那種被隱隱打量窺伺的不適感讓他心頭煩躁,夢中的內容也愈發沉重。
將要墜入無底夢境的一瞬間有樣冰涼物什在他額頭上輕輕推了一下,陳琅下意識伸手去抓,隻碰到了一隻涼涼的......小貓爪?
那樣的觸感和形狀,確實像是一隻貓軟乎乎的肉墊和爪子。
予他沉重往複的夢境中一點突兀的、不合時宜的可愛與慰藉。
啼笑皆非的同時又讓人恍惚不舍。
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
陳琅大汗淋漓的醒過來,身上浸濕了一層裡衣,隻渾渾噩噩的盯著空白處發怔。
星星......他的嘴唇不自覺嚅囁了一下,喉嚨發乾。
一隻白玉細長的手執著杯茶水遞到跟前來,陳琅看了旁邊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顧潮生一眼,手腳發軟,一時抬不起來手去接。
那隻手似乎了然,湊近些許,下一刻顧潮生竟親手喂了他一口茶水。
這應當是以前的原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水澤潤色了發乾的唇瓣,夢魘中驚醒的美人眼角猶帶一抹驚慟過後的薄紅,顧潮生的食指扣著茶杯,偏頭漫不經心道:“做噩夢了?”
陳琅支起身子,沒應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這才微一點頭,算是回答了。
顧潮生看他一眼,有些意外,“裘將軍說你身有腿疾,無法下地,腹部有一刀口,乃致命傷,是戰場上所留,而我在想......”他緩緩轉過了臉,問他:“為何你的嗓子卻會壞了?”
“沈硯如,你有頭緒嗎?”
陳琅搖了搖頭。
顧潮生若有所思片刻,隨即又倒了一杯水,從身後的抽屜中拿出一個小瓷瓶。
“此乃安神丸,與水服食,可解你方醒時的驚悸顫栗之症。”他將瓷瓶放在陳琅麵前。
陳琅按他所說的服食了一粒,那過於慘白的臉色稍微恢複些許,老老實實的攏著袖子一語不發。
顧潮生罕見的笑了下,“你如今倒是乖巧,和以往有些大不相同。”其實那也稱不上是笑,就是眼睛的弧度極其細微的彎了一瞬,甚至連唇角都沒有提起來,一如既往的冷淡漠然。
他在外人麵前時向來如此,克己守禮,情緒極少外露,想來也隻有在麵對蘇寶胤的時候才會顯露出幾分真心實意。
陳琅其實是不太喜歡同這樣的人打交道的,因為這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冰,可塑性很大,但是任憑彆人怎麼在上麵鑿挖,最後的結局都隻會化為一灘水,讓旁人明白做無用功的人隻有自己而已。
而原主鑿了六年的冰還沒被凍死,這種孜孜不倦的精神實在是令人敬服敬佩,可歌可泣。
馬車行駛了一天,臨近深夜,陳琅原本已經睡過去了,但不知為何又醒了過來,在寒意漸深的秋夜裡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服,掀開簾子往外看一眼,車夫還在趕路,小江抱著腦袋靠在車夫旁邊,應是睡著了。
然而他將簾子放回去的一瞬間忽然聽見一聲壓低的聲音和8485一起響起:【低頭!】
“低頭!”
陳琅毫不猶豫低頭,一支箭堪堪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去,箭尖險之又險的削落他的發帶,下一瞬已經狠狠釘在了馬車內部,尾羽急促的顫動不止。
再抬頭隻見同在車內的顧潮生凝目沉息,“彆掀簾,彆亂動。”
陳琅於是努力的縮起身子一動不動,靜默片刻,馬車外驟然響起一道銀瓶炸裂的兵器相接之聲,打鬥聲驟起。
馬車被橫劈一刀,木板中間釘進一截刀刃,直直往陳琅這邊而來。因為他方才掀簾朝外看了看,以至於這些刺客知道他大概坐在馬車的哪個方位。
陳琅蜷起身子向一旁滾去,險險避過卡進馬車裡一路橫劈過來的大刀,整個人狼狽的摔在顧潮生麵前,滾落間電光火石瞥到這人俯視的眼神,裡麵是全然的涼薄和袖手旁觀,沒有半點要出手相助的意思。
陳琅心裡一驚,恰在這時聽到車前的馬匹嘶鳴,車輛一陣大幅晃動,陳琅心道不好,果然下一刻一匹馬猝然不及的失控瘋狂撞過來,馬車頓時發生側翻。
就那一瞬間,顧潮生抽出藏在馬車內部的一柄長劍,手腕一翻,兩步上前乾脆利落的一把將那發瘋的馬頭削下一半來,力道狠絕角度毒辣,一抹血跡趁機濺到他的眼角上去,顧潮生毫不在意的眨了一下眼睛,朝陳琅望過來。
他突然來的一手直接給陳琅乾懵了。
隨著淒厲的長鳴戛然而止,被削下來的馬頭重重落地。可惜馬車已經被衝撞破碎,從中間破開來,陳琅跟著馬車一起翻下去之前猛的往前一衝,在劇烈的震動間不管不顧抱住了顧潮生的腰。
顧潮生身形一僵,落地之前冷冷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放手。”
陳琅咬牙,偏不放,結果受了顧潮生毫不留情的一記肘擊,頓時眼冒金星。
狗東西。
馬車翻下路邊的懸崖,顧潮生顯然也完全沒有救他的打算,從他隱瞞原主這麼多年自己會武的事實,就可以看得出,他根本沒把原主放在眼裡過。
陳琅死不放手,顧潮生拖著他應對刺客,也不知究竟是誰花費了這樣大的力氣半路埋伏,刺客的數量太多,他帶的人逐一死在刺客手下,包括那個領隊,眼見我方數量越來越少,顧潮生當機立斷讓剩下的人斷後,為他開辟出一條逃生的道路。
陳琅硬拖著他不肯放手,顧潮生臉色冰冷,幾度揚起長劍要斬斷他抱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下一刻卻總是被襲來的刺客打斷,邊行邊退,漸漸被逼到了崖邊。
尚書大人拖著他這個大累贅還能以一敵十,完全不像表麵那樣看起來是個手不能提的孱弱文人,但是想到這狗男人毫不猶豫棄下他的決定,陳琅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更加抱緊他,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左右討不了好,那他就是死也得拉著顧潮生墊背。
尚書大人退無可退,刺客一一圍將上來,打鬥間見這麼多人都奈何不了他,一隻手忽然鬼魅般在刀光劍影裡往顧潮生跟前晃了一瞬,一道縹緲的煙從那隻手裡漫開。
顧潮生下意識閉眼,卻仍是晚了一步,雙眼被煙一攏,頓時炙燒一般灼痛起來。陳琅在他們交手的間隙恍然看見了一雙灰藍色的特彆眼睛,可是下一刻顧潮生咬牙為爭一線生機,閉眼直接往身後的懸崖縱身一躍。
底下是一條河,陳琅猛的回頭,最後一眼沒在那些刀光劍影中看見小江那個小小的身影。
那群刺客的領袖見狀作了個手勢,下一瞬所有人俱都如一道道影子般原地掠開,悄無聲息的前往河流下遊去撈人。
他們動作極快,從那兩人掉下去的河段開始往下遊進行地毯式的搜索,搜了一天一夜,人沒找到,範圍擴大又找了一天,還是沒找到。
這兩個人,一個瘸了腿,一個瞎了眼睛,但是卻好像都忽然憑空消失了一樣,半點兒影子都沒見著。搜到最後依然一無所獲,縱使是再心有不甘,他們也隻能空著手回去交差。
在確定他們已經離開一天了以後,陳琅這才扒開掩在頭頂上的草皮,從一截已經腐爛壞掉的樹根下方鑽出來,滿身是泥。
他扒拉扒拉,將洞口用手挖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裡麵意識模糊的顧潮生給拖出來,用上幾分力道拍了拍他的臉。
顧潮生麵色薄紅,雙目緊閉,身體在地裡悶了將近一天後,穿著濕漉漉的衣服爬出來又被林裡的風一吹,毫不意外的發熱了。
他醒來的時候頭部眩暈疼痛,雙眼就好像被炭火炙烤一樣刺痛難忍,稍稍被風吹一下都覺得受不了。無奈陳琅隻能撕下身上的裡衣,將柔軟的布料撕成一條一條,然後浸了水再替他敷在眼周,以求緩解一點點灼痛感。
顧潮生蓄了一點力氣,怒而揮開陳琅的手,冷聲道:“沈硯如,看到我如今的樣子讓你很滿意嗎?”
裝了這麼多年的小竹馬,一朝被他出手連累,現在這人終於破防了。
陳琅心裡幸災樂禍,卻伸出手連連安撫他的情緒,哪怕自己的手被一再推開。
開玩笑,要是顧潮生繼續emo,而他雙腿無法行走,兩個人要是在這裡就這樣一直耗下去的話,隻怕那些刺客反應過來他們根本沒離開然後去而複返,那他們就白藏了一整天的泥洞差點憋成王八了。
顧潮生有文人傲骨,一舉一動皆是講究,但他可沒有。
陳琅趁著顧潮生發怒的時候用蕉葉收集了露水,在自己喝了個飽之後,才把剩下的懟到顧潮生的嘴裡示意他喝。
他還指望顧潮生這雙腿離開這裡呢,希望這位尚書大人可千萬彆顧著發怒而氣壞了身子。
顧潮生一把掃開麵前的蕉葉,露水灑了一地,他拔起身側的劍摩挲著劍柄,咬字緩慢而清晰:“沈硯如,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話音落下,靜了片刻,一隻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虎口,帶著柔軟依賴的討好意味,顧潮生能明顯感覺到沈硯如朝他靠近了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他猜對方是在手腳並用的向他爬過來,畢竟這人現在廢到連站都沒辦法站起來。
那人的身子靠在他的劍旁,雖然說不了話,但顧潮生知道他這個舉動的意味。
他向來了解自己這位“小竹馬”的性子,從小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