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邈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禦醫立在床邊滿麵嚴肅, 端著藥碗請他喝下。
靛為了要他的性命早已暗中埋伏已久,一擊傷及他的肺腑。呼吸間傷口刺痛不已, 季邈卻望著頭頂的帳幔, 低低的笑出聲來。
禦醫伺候他喝完藥,輕聲囑咐他切記不要情緒起伏,不要笑得太過大聲, 謹防傷口撕裂,隨即低頭恭恭敬敬的退下。
季邈躺了一會兒,呼吸間卻都是另一個人的氣息, 這床上曾日日夜夜的睡著兩個人。
他有些嘶啞的笑聲慢慢歇下來, 抬手摸到了身旁的枕頭。
他不需要什麼愛與不舍,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打斷,或者讓他放棄他的計劃。
就算是沈硯如,也不行。
他讓人把枕頭撤了下去, 又換了一床新被子回來。
躺了小半個鐘,部下來報城內流民亂竄, 皇宮各個城門相繼失守,整座皇宮淪陷,蘇寶胤被婁白溪領頭帶著人攆得到處躲。
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季邈讓人將他扶起來, 然後自己踱步去了書房。他揮退勸阻他的所有下人,在書房裡看著桌麵上的那封書信,落款是婁白溪的名字。
野心有餘,城府不足。
他拿起紙張, 放在燭火下點燃,看著火舌吞噬書信,將一頁紙慢慢變成一堆灰燼。
門外又有部屬進來,說:“報, 沈援峰已帶著大批私兵入宮。”
季邈用一把軟毛小刷子慢慢掃掉桌上掉下來的灰燼,不甚在意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部屬抱拳離開。
清了清桌麵,季邈隨手放下刷子,看見摞在一旁的話本和雜記。
他頓了一會兒,似乎在出神,伸手將話本拿過來翻了翻。他不太愛看這種東西,但陳琅卻很喜歡。
不過以後大抵也看不著了。
今日後皇宮就會淪陷,京城易主,最後無論是誰贏,誰能占領皇宮,他都不在乎,哪怕是大寒質子婁白溪或是其他異國蠻族人。反正他早前就已經下發命令,調動四方駐守的大軍前往皇城,不出兩日就會抵達京中,所以無論誰贏意義都不大,左右躲不了回護京城的大軍,屆時將整個皇城徹底清洗一遍。
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如瘋狗搶食,最後卻都落得一場空的笑話。
季邈拿起拿摞話本,叫人進來拿走扔掉:“以後都不需要了,不用再讓人往府裡進任何話本。”
“是。”
“報——報!”有人遠遠的開始喊,“報——!”
一路報進來,探子幾乎是撲進了書房門口,在季邈麵前還沒來得及勻氣:“報大人,公子一行離開京城之後,方才傳回消息——”
季邈眉頭微動,扭頭沉沉的看向他。
探子心裡一悸,硬著頭皮說下去:“他們帶走的那個公子,是假的!”
“是有人戴了□□,假扮成了公子的樣子,但他的腿是完好的,筋肉強健,根本沒有受過任何傷,所以才被我們的人發現。”
隨著他話語落下的是一片靜默,探子緊張的吞咽了下唾沫,聽到季邈輕聲問:“人呢?”
“他們正押著那名假扮成公子的人往回趕,那人嘴硬,撬不出什麼,需要用刑。”
良久之後,季邈的指節敲了敲桌麵,淡淡道:“找不到沈硯如,你們所有人都提頭來見。”
探子身子一顫,深深俯下身去,應道:“是。”
可是季邈沒等到被押回來的冒牌貨,卻先等到了顧潮生。
這人一上來就跟他要人。
季邈眯了眯眼:“沈硯如是我府上的人,顧大人是以何立場來跟我要人?還是說,你私自把人給帶走,現在人卻不見了?”
顧潮生臉上仍帶著麻醉過後揮之不去的疲憊神色,強打精神道:“我知道你藏著他不願意交出來,可是季邈,你要不要想想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硯如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難道你利用他還不夠嗎?”
季邈不鹹不淡道:“你現在用的是什麼立場?顧大人。”
顧潮生額頭青筋微跳,“季邈,你自己要去找死,何故還要拖著他死不放手?!”
“你覺得等你死了以後,他自己一個人能活得下去嗎?!”
季邈審視他片刻,走上前來,“彆說什麼為了他好不好,我不在乎,一個男寵而已,你現在如此質問於我,不過是因為你也把人弄丟了,你有什麼資格?”
顧潮生的嘴唇抖了抖,忽然掩住了臉,良久低笑了一聲,“看來硯如的眼光果然還是不怎麼好啊。”
季邈蹙眉。
“每次看上的男人都是這麼薄情寡義的人渣,我也是,你也是。現在想來我最不該做的就是沒有捆住他的手腳讓他無法行動,還讓他聽聞你受傷的消息後一心一意的迷暈我逃了出去。我本以為像他這樣的全心全意至少可以換你一絲憐憫與仁慈,放他一條性命,可你自始至終卻隻想拖著他跟你一起死。”
“季邈,你比我還要不堪。”
“你會後悔的。”
“拿下他。”季邈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捉下顧潮生將他押到季邈麵前。
“我後不後悔,這是我的事,與你又有何乾,反倒是你,私自擄走我的人,半路還把人看丟了,現在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你說,這筆賬,我該怎麼和你算?”
顧潮生的頭被極力壓下去,失神的喃喃自語:“不可能,他不可能不在你這,京城現在到處都這麼危險,他能去哪裡?”
對啊,現在京城到處都這麼危險,他一個瘸子,又不能說話,他能去哪裡?
“你說他回了京城?”
“是,”顧潮生抬起頭看他,眼裡嫉恨的情緒明晃晃的流露出來:“你在這裡,他就不可能去往彆處。”
季邈心頭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就被他忽略過去了,吩咐下屬:“讓人去京城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出來。”
“是。”
顧潮生被放開,搖搖晃晃的跌倒在地,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不可能的猜測。
不,不應該是這樣。
他晃掉腦子裡的想法,將最後的希望寄予季邈能夠早日將人找到。
然而從前半夜一直找到後半夜,沈硯如都始終沒有消息,直到有宮裡的人傳來消息,說看見有一個人,和公子很像。但是他的武功很高,也不像是有腿疾的模樣,他們沒有跟得太近,怕被他發現,現在這人去了景仁宮,正和被包圍的蘇寶胤一起。
季邈傷口的血滲了一些出來,被下人簇擁著去上了藥,顧潮生被留在原地愣了愣,當即奔出府外上馬,直奔皇宮而去。
季邈上完藥,閉眼靠在床上,恍惚還能聞到鼻端屬於另一個人的味道。
下人請示:“大人,公子這......”
室內的熏香嫋嫋從銅爐內升騰而起,像一抹千變萬化的筆觸,正如下人心內千回百轉的猜測與思緒,不知等待了多久,他終於聽到千歲回應:“進宮,備馬車,”季邈緩緩睜開眼睛:“先把人找回來。”
天要亮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即將出來,
顧潮生策馬飛奔在宮道上,麵色焦急。
裘沐川已經先他們一步領兵入宮去了,但願還來得及。
一定要來得及。
他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從宮道上呼嘯而過,等他趕到景仁宮的時候,裘沐川正在指揮人處理殿內狼藉。
“人呢?”他紅著眼睛上前就問裘沐川。
裘沐川愕然,沒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模樣,“你說誰?”
“我說沈硯如,”顧潮生向前一步,他性子向來彬彬有禮,哪怕再惱火也何曾用這種語氣與彆人說過話,“他人去哪裡了?!”
他心急之下咄咄逼問的氣勢太過,裘沐川不悅的後退一步,皺眉道:“你彆打擾他,他身上受了重傷,那個叫小江的小孩兒正在給他看。”
顧潮生急得眼泛血絲,“受了什麼重傷,他人在哪裡,我要看到他!”
裘沐川被連番逼問,也跟著冷下了臉:“你看起來這麼擔心他,可你們又算什麼關係?”
顧潮生張了張口,啞然的站在原地。
“他經過一場惡戰,流了很多血,我說了小江正在給他看,你不要再去打擾他們。”
“那我也不能看嗎?”季邈背著手,從門外踏步進來。
裘沐川咬著牙,頰側的肌肉緊繃了一瞬,最終還是擠出一個還算正常的表情,指了指偏殿門外,“沈硯如和小江就在外麵,你們要去就去吧,彆忘了給他找太醫,他的情況看起來不好,而且也不一定想看見你們。”
最後一句話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他承認自己有私心。可是眼看著季邈往偏殿門外踱步出去,他還是忍不住與顧潮生跟了上去。
台階下互相依偎著的兩個人依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少年的衣裳乾淨齊整,靠在滿身是血的青年身上,裘沐川眉頭深皺,終於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了。
他見季邈在這兩人後方的台階頓了頓,而後繞到他們的前麵去,朝青年伸出手似乎撫弄了下他的臉頰。
小江的身體被他撥到一邊,搖晃了一下,在幾人目光下直直栽倒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血色從他倒下的地方暈開。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心裡閃過了巨大的恐慌,裘沐川下意識看了顧潮生一眼,卻見他臉色驀然變得慘白。
季邈的手指順著那張臉的鼻梁,一路輕輕往下,劃過唇珠,停在血跡乾涸的下唇上。
他忽然靠近,手臂伸到沈硯如的後背和膝彎之下,直接將人抱了起來,順著台階往下離開。
顧潮生手忙腳亂的追上去,語無倫次道:“你不能帶他走,不要帶他走......”
“不帶他走......”季邈腳下不停,卻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不帶走難道要留在這裡,讓他等死嗎?”
顧潮生看不到沈硯如的臉,因為姿勢問題他的整張臉都被埋在季邈的前胸,顧潮生能看見的隻有他從季邈懷裡垂出來的一隻手,隨著季邈下台階的動作而輕微晃動著,上麵有刀傷,破了皮,還很深,血跡一圈一圈的凝在了他原本細長秀氣的手指上,變成了乾涸的黑紅色。
他的衣服早就辨不出原本的顏色了,衣擺甚至還在往下滴著血,順著季邈離開的軌跡而淅淅瀝瀝淌了一路。
顧潮生的手神經質的抽搐了一下,忽然上去拽沈硯如的那隻手。
季邈不知怎的,被他這樣一拉竟沒能站得住,掉下台階之前他下意識擁緊了懷裡的人,一路滾落到台階的最底層,到最後一層時因為傷口裂開痛得他無法自抑,懷裡的人被摔了出去。
他痛得額頭青筋綻起,待緩和過那陣最難以忍受的痛感,便搖搖晃晃的爬起來朝地上的人走去。
沈硯如沒有被摔醒,他可能睡得很沉,他平時睡覺的時候也像這樣。
季邈撥開他臉上的長發,想將他再次抱起來,顧潮生卻已經從身後大步追上,然後僵在了原地。
“彆弄了,”他伸手按住了季邈的肩膀,說:“你沒有看到嗎?”
他用嘶啞到不像話的嗓音緩緩道:“他已經死了,他不在了,季邈,你還要乾什麼?”
季邈視若罔聞,彆開顧潮生的手,繼續走上前把沈硯如的身體抱起來,一步一步離開了景仁宮,打道回府。
顧潮生頹然跌在地上,木木看著他的背影。
這是報應嗎?
他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同樣呆愣住的裘沐川,忽然就想大笑出聲。
果然是報應啊.....是針對他們這些人的報應。沈硯如終於能夠如願永遠的遠離他們這些人渣了。
顧潮生逐漸笑得脫力,身體伏倒下去,他將頭埋在地上,看不到臉,身子仍在一顫一顫不停的笑,不一會兒地上卻聚集了一小片濕跡。
“走了......走了好啊,以後,不要再給任何一個人停留了。”
“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你這樣......”
顧潮生在景仁宮裡暈了過去,季邈卻帶著人坐上了馬車,一路回到府中。
方一下馬車他就對著侍從道,“讓大夫去我臥房裡。”然後抱著人匆匆前往寢室。
懷裡的人一直都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
他向來都很乖。
季邈摸摸他的頭發,將人放在床上,他讓人打了一盆溫水,仔仔細細的擦拭著這人臉上的血跡。
當手指碰到了冰冷的唇時,季邈的眼睛眨也不眨,將他臉上的血汙全部擦掉,然後執起他的手慢慢擦拭著傷口周圍凝固的血。
一定很疼吧,季邈控製不住的想,他得讓人拿最好的祛疤傷藥來,沈硯如的手一直都很漂亮,上麵不能留疤。
大夫提著藥箱趕過來,季邈沉沉道:“看吧,看看他什麼時候能醒?”
大夫忙放下藥箱要替床上的人診脈,然而他剛剛走近兩步,看清了床上人的臉色,被嚇得後退三步:“千歲,這...這......”
這床上的人分明就已經死了,看臉色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千歲卻還固執的要他去醫治一個死人。
難不成千歲是瘋了。他腦子裡跳出這個念頭,打了個激靈。
瘋子還講道理嗎?
大夫實在開不了口,在季邈變得愈發陰冷的目光下有苦難言,隻能戰戰兢兢的走上前,兩指搭在那隻手的脈上。
把了一會兒,他苦著臉,完全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千歲,公子他......他失血過多,麵色晄白,脈象平穩——”沒有起伏這四個字他怎麼都說不出來,季邈自己都攥著公子的另一隻手,他怎麼會感覺不出來,可他卻隻盯著自己,這讓大夫覺得自己稍稍說錯一句話就得腦袋落地。
他擦擦汗,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說出來,久而久之季邈也變得沉默異常,不知過了多久,每一秒鐘都被拉得無限漫長,久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季邈撫著床上人的臉,頭也不抬的啞聲道:“出去。”
大夫一下子沒聽清,小心翼翼的詢問:“千歲?”
“我讓你滾!”季邈暴喝出聲,頸側青筋綻起,雷霆震怒:“給我滾出去,我府上不需要一個沒有用處的庸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