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大夫抱著小藥箱立馬跑了。
胸口劇烈疼痛,可能是傷口又裂開了,血跡滲透裡衣中衣滲出來,染紅了他的胸前青衫。
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湧上他的全身,季邈低頭,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小聲道:“你不是想見我嗎?我現在就在你麵前。”
“不會再把你送出去了,你現在睜開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平生第一次,除去爾虞我詐之外,用這樣乞求的語氣去求一個人:“好不好?沈硯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可惜身下的人沒有回答他,冰冷到脈搏沒有起伏的一隻手,也從他的掌中滑落。
季邈愣了愣,然後側過身躺在他的身旁。
這是一場夢吧,不然胸口怎麼會這麼疼。
他閉上眼睛,牢牢抓著沈硯如的腕子,希望一睜眼這場由他自己一手主導策劃的噩夢能夠醒過來。
可是閉上眼睛之後,奇異的是,他竟真的睡了過去,可能是因為身側熟悉的馨香與他同眠。
他的意識就這樣不斷深陷,深陷,下沉到了一定的境界,他開始聽到一些很嘈雜的聲音。
像說話聲,殺喊聲,又像是有兵器相撞的聲音,模糊而遙遠,聽得不太清晰。季邈凝神,想聽得再多一點點,隻覺這聲音便好像由遠及近似的,在耳中漸漸清晰起來。
“鏗——”
身體不能動彈。
“哐哐!”
周圍全是乒乒乓乓的淩亂械鬥聲,季邈十分費勁的睜開仿佛黏在一起的眼皮,意識從眩暈中漸漸清醒,然後他看見了自己身處在一地斷肢殘臂的血泊之中。
景仁宮,他一眼就看出了這是什麼地方。
他怎麼會在這裡?
季邈還未來得及疑惑,忽然看到麵前二人纏鬥的身影。
是......沈援峰和,沈硯如!
季邈的眼睛微微睜大,他看著那個滿身血跡的人影,慢慢朝他伸出手去,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要耗費巨大的心神和力氣。
他看見沈援峰麵色發狠,刺出了手中那杆紅纓槍。
可沈硯如卻沒有躲。
季邈親眼看著沈硯如用幾乎自殺的方式迎上了這杆長.槍,同時將手中的長劍刺進沈援峰的心口,兩個人的身形都滯住了。良久以後沈援峰才往後倒去。
季邈張了張口想說話,可他始終無法發聲。他看到沈硯如像是不知疼痛似的,親手將穿透胸口的那杆槍給拔了出來,血肉互相摩擦的聲音讓季邈心尖顫動,好像受罪的是自己的心臟一般,被人放在邢台上一刀一刀的慢慢淩遲。
原來這麼疼。
可沈硯如卻並不願意放過自己,扔掉槍.頭之後,他從沈援峰胸口上抽出長劍,迎上外麵蜂擁般衝進來的沈家私兵。
季邈操控自己僵屍一般硬得不像話的身體,用儘最大的努力終於挪到了他的麵前,擋住他的去路。
他看向這人的雙眼,祈求這人能夠歇下手,不要再拿自己的身體來抵擋外麵源源不斷的叛軍。
憑他自己一個人,根本殺不完的。
可是沈硯如根本沒有注意過他,他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卻看不到他眼裡的祈求,反而伸手將他往旁邊輕輕一推,他們之間便至此隔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季邈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恨極。
恨通敵叛國的自己,恨趁亂謀反的沈援峰,恨待在一旁觀望卻不出手的蘇寶胤一行人,恨遲遲不來不來的裘沐川,他甚至恨沈硯如。恨他當真如此絕情,提劍迎敵的時候,他可曾想過此時還在府中昏迷的自己。
可是徒勞的恨意洶湧了半天,他忽而又恍然了。
沈硯如現在做的,不就和他之前對沈硯如所做的是一樣的嗎?他不過是將自己對他做下的事情.....還給他了而已。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他看他抬劍,揮劍,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揮動著手臂,腳下聚集了一具又一具的屍體,直到天光大白,他身上濺滿了血,彙聚的血流順著他的衣角滑落,如此麻木而殘忍,連刀割在自己身上都感覺不到。季邈胸中劇痛,想叫他,想喊他,想觸碰他,想製止他,卻又被困在這幅軀殼裡麵,眼睜睜看著一切無能為力。
隨後他看到了一把大刀揮起,在背後對準了沈硯如的脖子,季邈在那一刻腦中飛速轉動,用儘自己所有的力氣衝破這具身體的枷鎖,整個人直接一撲而上,替沈硯如擋住了那一把要命的刀。
他的身體就這樣軟倒了下去,久久的凝視著他的背影。沈硯如卻沒有回過一次頭,他麵前的士兵太多了,一瞬間的失神就可以要了他的命,季邈邈覺得自己這具身體已經漸漸氣絕,可他仍然沒有閉上眼睛。
他看見沈硯如不知撐了多久,久到他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失去所有的活氣,終於熬到裘沐川帶兵入宮時,他幾乎已經站立不穩,喘息聲也變得輕而又輕。
景仁宮裡的廝殺終於停了下來。
沈硯如以劍支地,身體輕輕搖晃著,薄瘦的腰身,染血的衣袍,他握著劍柄的手甚至還在輕微抽搐,渾身都在淌血。
季邈生出一股衝動,很想去抱抱他,但卻仍然被束縛在那具身體裡,依舊無力。
沒人聽得見他被束縛在一具屍體裡,幾近絕望的瘋狂叫喊。
再然後沈硯如就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他提劍走向蘇寶胤的那名暗衛靛,然後他的長劍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穿進靛的胸口裡,季邈聽見他對靛說:這是你欠他的,我來還。
‘他’是指誰?
是他季邈嗎?
是因為靛埋伏他的那一劍麼?
季邈的意識忽然安靜了下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一具為擋刀而死的侍衛的屍體眼角忽然淌下了一行血淚。
沈硯如說,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殺他,有他季邈,有沈援峰,有蘇寶胤,有顧潮生,有裘沐川。
但卻沒有一個人救他。
所以他要用這種幾近自殺的方式,打碎他們所有人都夢。
是啊,現在夢碎了。
淌著血淚的屍體看著青年丟棄了劍,推開了來遲的裘沐川,然後搖搖晃晃的,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景仁宮,身形消失在殿門外麵透進來的晨光裡。
他就這樣離開了。
季邈感覺自己的意識似乎被從那具屍體裡麵剝離出來,而後幽幽的浮起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高到他已經看不見倚在殿外石獅子的身形,高到他看不見景仁宮,高到他的整個意識都被一片白光包裹其中,然後他就醒了。
室內的燭火發出劈啪的一聲細響,他的這場夢不超過一炷香的時間,季邈直起上半身,解開沈硯如的前襟,看見了他胸口上的大洞。
試著愛人的前提是得先愛自己,如果連自己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與性命,那愛人看到了又會如何難過。
他顫著手撫了撫,入手冰冷到沒有任何一絲溫度,完全就是一件死物的觸感。
確實真的很難過,原來他自以為是翻雲覆雨謀劃一切的時候,留給沈硯如的卻是這樣的難過。
有一點血跡悄悄滴落在了那個大洞旁,季邈把血跡擦掉,又有一滴落了上去。季邈皺眉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那是從自己的鼻中流出來的。
“臟了。”他喃喃自語,用熱毛巾又給沈硯如的胸口擦了擦,然後起身替他解下身上的衣物,讓人備了一桶熱水進來。
他給沈硯如仔細的清洗身體,清洗他的頭發,然後把他抱出浴桶裹起來,替他擦拭著一頭濕發,用火盆一綹一綹的烘乾,梳齊整,束了一枚玉冠上去。
季邈抱過來兩件衣服,一件紺青,一件月白,“這兩件你喜歡哪件?”
沈硯如不語
。
於是季邈思索片刻,選了那件紺青的,“月白雖然適合你,但是又素又冷清,我給你選這件好不好?”
“......”
季邈著手給沈硯如套上中衣,穿上外衣,仔細的撫平衣服上的每一寸褶皺。
“好了。”季邈直起腰,撫著胸口咳嗽了幾下,將沾血的絹帕隨手扔進火盆,他忍不住撫著沈硯如的臉,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隨即左看右看,拿來了一盒口脂。
他用手指沾了紅,點上那雙仍然柔軟的唇瓣,左右的摩挲著。
沈硯如的頭偏了偏,季邈忙收回手,索性沒有將紅色畫偏。
他看著自己塗上的口脂,愣神的看了好一會兒。沈硯如若是沒有生那些病,沒有殘疾,沒有被投毒,一生康健,合該是這樣一副容色無雙的玉麵小郎君模樣。
隻不過是被他們磋磨著毀掉了而已。
季邈斂起雙眉,極輕的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分。
然後他將沈硯如抱起來,離開了臥房。
“大人。”
“備馬車,出門,”季邈抱著人,心裡已經一派平靜,他低頭看了看懷中因為脖子無力支撐頭顱,隻能歪著頭靠著他心口的人,說出地址:“去清湖。”
這人現在宛如全身心依賴一般的姿勢讓他眼角彎了彎:“備火油與船隻。”
幾個下人聽到這樣的吩咐,麵麵相覷片刻,隻能照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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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時間已過,被重創過的京城在慢慢的恢複元氣。顧潮生下了朝準備回府,遠遠的看見家奴候在遠處,“大人。”
那家奴壓低了聲音:“那位讓您進養心宮一趟。”
顧潮生頓了頓,眉頭皺起,但最終皇命難為,他還是去了。
養心宮裡的蘇寶胤似乎等候良久,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他停下了手中的筆,揉了揉額頭道:“顧愛卿。”
顧潮生麵無表情:“陛下今日召臣過來,有何要事?”
蘇寶胤拿起自己方才寫下的字帖,遞給一旁的幼童,那幼童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操著奶音道:“謝父皇。”
蘇寶胤摸了摸他的頭,低聲細語指著一旁為幼童準備的小桌:“去那邊寫。”
幼童抱著字帖:“是,父皇。”
顧潮生冷眼看著他們父慈子孝,在一旁侯著蘇寶胤的話。
自三年前那一場宮變之後,裘沐川自請鎮守玲瓏城邊塞之地,永不再回京城。而蘇寶胤身邊那個叫靛的暗衛,在宮變之中受傷頗重,又被當胸刺了致命一劍,在那之後沒過一年就病逝了。這幾年來蘇寶胤鬱鬱寡歡,身子每況愈下,遣散後宮後又將自己唯一的子嗣帶在身邊培養,直到現在。
蘇寶胤咳嗽幾聲,將折子放到一邊,他發間早已摻了白發,哪裡還有幾年前那意氣風發風流不羈的浪蕩模樣。
“孤想讓顧大人,能不能替孤帶帶衍兒?”他用商量的語氣。
蘇寶胤近來小病不斷,處理朝堂的事讓他顧不過來,他有所預感,自己可能時日無多了,隻想在死前給自己的孩子找個靠山,不要再像當初的自己一樣。
顧潮生是個很好的人選,這人其實野心並不大,隻是心性冷漠,又遭三年前那件事打擊,蘇寶胤並不擔心他會變成第二個季邈。
最重要的是,這人一旦答應的事情,就絕不會食言。
顧潮生心內冷笑,正想一口回絕,蘇寶胤卻在他開口之前補了一句:“若你答應孤,孤將秋仲侯的那處府邸賜予你。”
顧潮生欲開口的聲音一頓,掩在袖子下的手指神經質的抽搐了一下。
“顧愛卿想要麼?”
顧潮生的嘴唇張了張,眼珠子微微挪動,對上了幼童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
“太子很聽話的,他不會給你添麻煩,若你能抽出時間教導一二,孤會考慮將季邈的那處府邸也給你。”
“臣......”顧潮生久久沒有發聲。
答應他吧,這沒有什麼的。畢竟這武朝到了最後,依然還是需要有一個人守著的,不是嗎?
顧潮生捏緊了袖子下的手,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臣遵旨。”
蘇寶胤微不可見的鬆了一口氣:“那麼現在,秋仲侯的府邸是你的了,裡麵的東西一分沒動,作為交換,你從明日開始要帶著太子。”
“是。”顧潮生彎下脊梁。
從宮裡出來之後,顧潮生直奔昔日秋仲侯的府邸,當他看到那座黑壓壓毫無人氣的府邸時,他聽到了自己的胸腔裡心臟鼓動的聲音。
撕掉封條,推開大門,他領著家奴走進去,直奔印象中沈硯如的臥房處。
這裡麵又黑又冷,家奴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大人,好像前麵就是了。”
“嗯。”顧潮生淡淡應了一聲,腳下步伐卻相反的越行越快。最終他推開房門,看到了落滿灰的一間內室。
“在門外等我。”顧潮生說完就踏入房內,這裡麵的東西其實不太多,布置都很簡單,窗上的文竹早就已經枯死了,桌麵的銅爐落滿了灰,顧潮生用指腹輕輕擦了一下,沾滿了灰。
現在這裡是他的地方了。
正對著床位的地方是一方書桌,旁邊還有一個放置書卷的架子。顧潮生踱步過去掃了一眼,大多都是些話本雜記,沒什麼正經的書。
沈硯如一直就是這樣正事不乾的性子。
不知想到什麼,他輕輕笑了一下,隨後漫無目的的目光凝在了畫缸裡的卷軸。
抽出其中一副,顧潮生將卷軸鋪在書桌上,一點一點的慢慢打開。
圓軸落地,他的身形定在書桌前。
靜了一會兒,他抑製不住的後退半步,忽然俯身將畫缸裡的所有卷軸一把抱起,一支一支的全部鋪開,動作慌張而又急切。
當所有卷軸被打開,顧潮生終於忍不住往後癱倒在地上,捂著臉低笑起來,笑聲愈加沙啞,到了後麵卻是漸漸失了聲。他最終彎下腰去,展臂惶惶的抱起了所有卷軸,壓抑不住的哭出聲來。
那卷軸畫上的每一個人,分明畫的都是他顧潮生,一顰一動,低笑斂眉,都是沈硯如眼裡的他,全被儘數收入了畫中偷偷藏起來,一幀一副,眉目神態,儘顯風流。
自三年前知道季邈帶著沈硯如的屍體在清湖上自焚而儘之後,他便從未再像這樣過,好像整個心口都被人用石灰封死了一般,又悶又疼,疼得他連呼吸都費勁。
他終於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
這應當就是自己對他當年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還將他推向旁人的,最深最重的懲罰和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