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2 / 2)

隻見蘇尚香麵上開始泛出笑,她的直覺沒有錯,陶湘就是那種有舞蹈天賦的苗子,也是團隊需要的人。

“我們團裡正在招人,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意願加入?”蘇尚香代表團隊正式發出邀請。

陶湘望著蘇尚香肩上的軍徽感覺有些不真實,她們不過才隻說過幾句話而已,對方竟然這麼欣賞自己?

看陶湘沉默著不說話,以為她是不了解的蘇尚香繼續耐心介紹著文工團。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地方軍種文工團,本營是在縣城裡,偶爾需要外出進行軍隊彙演,裡麵的每一位團員也有著正式編製,享受國家級待遇。

文藝兵作為軍職的一種,收入自然也非常可觀,起碼對於這個時代的女性來說,是最最最體麵的工種了。

“聽說你父母都是烈士?你是烈士子女?團裡的政審考核一定非常容易過……”蘇尚香講著講著,又說到了陶湘的身上。

這麼一說,好像前途確實不錯,然而陶湘舔了舔唇角,表示還想再考慮一下,要是決定了,會直接來縣城文工團給答複。

她話也沒說死,蘇尚香深深地望了一眼陶湘,也沒有再多勸,客氣地道彆離開了。

對方走後,陶湘沒有在供銷社旁久留,拎著幾大袋子東西就去縣城旅館用屯裡的介紹信預備先開個房間存放,也不是要住,隻是這麼多東西放劇院太打眼了,不如先尋個地方放下。

至於蘇尚香的邀請,她也隻當是供銷社裡簡簡單單的一個小插曲,並沒有很放在心上。

進文工團工作確實是一個十分寶貴的機會,但陶湘細想想還是作罷了。

現在的生活有錢有閒,日後無論做些什麼,想必也差不到哪裡去,自己何必現在這麼上趕著辛苦,她怕是最沒什麼抱負的不上進女知青了。

扛著幾袋重乾貨走了一路的陶湘難得感到疲累,在小旅館裡泛懶躺了一會兒,看著時間差不多,又起身回大劇院,隻是遠遠地她便瞧見旮遝屯的人圍在劇院旁的小巷裡,包括大隊長也在。

眾人林立,隱隱傳出哭聲,氣氛顯得很是微妙。

見著陶湘回來,圍在最裡麵的知青們表現得最興奮:“陶湘,快來!紅寶書找著了!”

陶湘聞言第一時間走近,一邊感歎趙家人這麼快就被捉住了。

隻是走到近處時她才發現,跌坐在人群中央的是正哭泣著的陳丹桂,邊上對方帶來縣城趕集的籮筐倒在一旁,裡頭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什麼情況?

“是這本嗎?”一本沾著黑色泥印的紅寶書被知青們獻寶似的遞到手邊。

陶湘順手接過打開來一看,沒錯,確實是她的。

隻是原本精致的紅寶書此時破爛了不少,比廢舊站裡的舊書還不如,書麵的泥也在傳送中被拍走了一些,但書頁中卻依舊還殘存著不少指頭印子,那些像是被人惡劣翻閱過後留下的痕跡,粗糙且破綻斑斑,顯而易見是小孩子的手筆。

但怎麼會是在陳丹桂那裡?陶湘皺起了眉。

與陶湘同表情的還有大隊長,他也是突發奇想,才照著之前公安來屯裡的做法,把在場社員們的東西都翻查了一遍,沒想到竟還真查出來了,頓時心情像是吃了果子裡的半截蟲子般。

大隊長無話可說地將目光移到地上陳丹桂的身上,聽說陳家這丫頭和她娘早上的時候還在劇院裡同陶知青發生過矛盾,這麼一想,做出這種事來報複也不奇怪。

可乾什麼不好,非要去毀紅寶書,這下可要怎麼收場,往大了說,陳丹桂被抓進監牢,牢底坐穿都不為過,往小了說,挨□□□□也免不了!

“不是俺……俺真的不知道……”陳丹桂哭得厲害,兩隻眼睛都紅腫成了核桃,聲音越發有嘶聲力竭的趨勢。

大隊長聽得頭疼欲裂:“再哭大聲點!最好把公安招來,抓你去坐牢!”

他說的自然是反話,陳丹桂也不是真傻,好賴還是聽得出來的,當即消了聲,隻不住地打著哭嗝,鼻腔裡還冒著鼻涕泡,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看在彆人,尤其是知青們的眼中,陳丹桂的表現就是死不認賬,都人贓並獲了,還敢說自己不知情。

不同於其他人,陶湘看著陳丹桂沾滿灰的衣褲,神色若有所思。

大隊長抽空瞥了瞥陶湘的麵色,若不看在陳丹桂是自己屯裡人的份上,他哪裡高興管她的死活,但是現在還是不得不基於立場多說幾句。

“也不知你娘怎麼教你的,俺們屯裡的臉都被你給丟儘了!”大隊長衝陳丹桂點著手指,那力道重得像隨時會點到她腦殼上去,“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被當眾這麼辱罵,陳丹桂想死的心都有了,嘴裡卻還強犟著為自己辯解:“不是俺!”

陳嬸一早就回去了,此時隻剩下陳丹桂一個人孤苦伶仃接受眾人指責。

大隊長被陳丹桂的反應氣到不行,事到如今還在抵賴,就不興老老實實向陶知青服個軟,再把錢或者東西賠了,這事說不定也就這麼過了,非得要弄得見了公安才罷休是吧。

接下來大隊長也不高興再理會陳丹桂,他搓了把褲腰帶上的煙杆把子,直接對著陶湘說道:“陳家這娃根眼裡也不是個好的,不過怎麼說也是俺們屯裡的事,要不還是帶回去,想怎樣陶知青你吱個聲,要打要罵賠錢還是乾啥都成,讓她老子娘賠罪也行!”

主要是陶湘不言不語的神情讓人有些捉摸不透,大隊長心裡也不定,怕她一定要報備公安,那就沒說頭了。

沒想到陶湘其實隻是在發呆,回過神來以後也沒跳腳憤怒等過分情緒,隻是點頭開口道:“都行,聽大隊長的吧。”

這一句話可給了大隊長極大的麵子,覺得陶知青大度寬容如斯,簡直任何美好的詞彙此時都能在她身上堆砌。

於是陳丹桂偷竊損毀紅寶書的事暫且就被按下不表,等著回了屯裡再行處置。

知青們對此卻都非常不理解,之前陶湘還十分生氣,現在卻又對偷了自己東西的人如此放縱。

沒錯,就是放縱,明明應該狠狠追究才行。

彆人的疑問陶湘都聽在耳中,她也頭疼著,總不好說是自己知道罪魁禍首其實另有其人吧,連她也想不通陳丹桂為什麼好端端會被栽害,看著同趙家又沒什麼矛盾。

這場鬨劇到這裡明麵上就算是休止了,陶湘捏著自己破破爛爛的紅寶書繼續參加下午的大會,順帶開始暗忖著接下來該如何揭發趙家那三個熊孩子……

時間跑得飛快,轉眼間臨近傍晚,夕陽西下,大風節氣裡落日的餘暉透過劇院的老式七彩玻璃綽綽灑進來,莫名顯得悲涼莊穆。

旮遝屯也就是陶湘的演講在最後一場,已然到了她去後場準備上台的時間。

陶湘整了整身上的衣服與帽子,拿著演講稿起身離開座位,她沒有注意到此時的劇院裡,氣氛開始莫名變得古怪興意。

在後台等待的時間有些漫長,舞台上乒乒乓乓像是在被人準備著什麼道具,陶湘捏著稿子幾次好奇想掀開條簾縫去看,但又怕被客席台上諸人看見,想想還是沒動手。

因此在演講開始,她依著步驟麵帶笑意地走出側幔後,頓時就被麵前所見驚住了目光。

一連排被束著手腳的放下犯被扒了外衣撅跪在舞台中央,白紙糊臉、大帽高戴,沒有一絲尊嚴地麵向群眾,都是一副接受判駁造改的姿勢。

陶湘甚至在裡麵看見了顧同誌和老顧的身影,兩人哪怕姿勢變扭,背脊也挺直。

第一次直麵時代的瘤毒惡醜,難以置信的陶湘以為自己一定會失聲頓足,但是身體控製顯然比她想象的還要更強一些,順利走到台前的她連貫地念完了手中的講稿,沒出任何差錯。

劇院裡全場掌聲不斷,當然不是因為她寫得好,而是因為稿子裡全是錄語之言。

這是人個拜崇的時期,鬥批與算清才是主流。

學習彙演結束了,烏煙瘴氣的鬥批大會正式開始,原本還算有秩序的劇院裡頓時嘈雜了起來,分不清是縣城還是村屯的人在大聲吼叫,念著不知哪來的批駁講稿,滿嘴空喊命革號口,引得一幫人跟隨附和。

氛圍越來越誇張,其中放下犯裡的本地農富、農中富是被“教育”得最慘的,幾乎所有民眾都參與了對他們的斥駁,哭訴著往日被主地欺壓的苦日子,努力宣泄出自身不滿,隨後將他們大打一頓出氣。

陶湘聽見不遠處大隊長正指著台上對陳丹桂厲聲告誡道:“看見了吧,要不是陶知青放你一馬,你也是蹲台上跪那的命!”

會場景象嘈雜,充斥著濃重的語言力暴辱羞,知青們都去聽貧農憶苦思甜了,陶湘站在中排席位間,眼中隻瞧得見顧景恩和他的外祖父兩個人。

她看著彆人作秀般罵辱推搡著他們,唾沫星子不要腎似的亂吐,一幀一頻都在眼中清晰慢放。

沉默忍受著的兩人麵上沾著的白紙漸漸變濕,脊梁也被壓得更彎,像是低到塵埃裡去,陶湘細嫩的手指緊緊攢成了拳頭,眼眶泛著紅。

好在就快要過去了,天黑時便是散會的時候,苦難將被終結。

陶湘在心裡為顧家外祖孫倆計算著時間,卻隻見趙家嬸子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正擠在舞台邊上往改勞犯裡陰沉盯伺。

婦女瘦削無肉的麵頰上更顯刻薄了,黑黢黢的小眼珠子像是蟒類的眼,怎麼看怎麼陰冷,手裡還拿著一根不知從哪個地方掰下來的棍棒,尖頂猶帶著利刺。

陶湘見狀暗道不好。

果然,隻見趙家嬸子像是找到了目標,捏緊棒子一個健步衝上台去,劈頭蓋臉就胡亂打向顧同誌,嘴裡還喊著:“俺叫你不好好接受造改!叫你不好好乾活!”

她是為了報自己孩子們之前偷踩陶湘煤餅卻被顧景恩阻止捏了手的仇,趙家鄉下婦女背地裡儼然記仇得厲害。

周圍的人都愣了一下,但並沒有人阻止,反而還紛紛鼓掌叫好起來。

知識分子被認為是產資階級,活該接受農中下貧的判批教育。

趙家嬸子乾慣了活,力氣大得很,棒頭直直落在顧同誌的背脊、肩頭。

隻穿著單衣的顧景恩背部很快洇出血來,人卻咬著唇一聲不吭,額頭青筋直冒,著實駭人。

旁邊同樣趴跪在地上的顧老心疼得厲害,再這麼打怕是要出人命,他忍不住抬頭伸手去阻,卻被外孫子一把摁住。

劈裡啪啦打了約有二十來棒,趙家嬸子手裡沒力氣了,她丟開棍子,朝背上殷紅的顧景恩吐了口唾沫:“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了!”

“好!”周圍人又是一片喝彩。

大家像是在誇趙家嬸子的英勇,敢於同產資階級爭鬥,沒有人在意這是不是私下泄憤,更沒人關心台上那幫被鬥批得東倒西歪的資走狗。

隻有陶湘始終死死盯著趙家嬸子,圓潤的杏眼彌漫出一股罕見的冷意。

感受到冰冷的注視,趙家嬸子四下張望著,在見到是陶湘後,略停頓了一下,旋即自然地移開視線,裝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

陶湘將手裡的紅寶書捏得吱嘎作響,實在是氣的很了,她此時多麼想讓對方也角色互換,嘗嘗被孤立鬥批的滋味,可惜還不到火候。

不過也快了,她會將顧同誌今日所受的辱屈都加倍返還,希望那個時候的趙家嬸子還能有如今漫不經心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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