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休做了一個夢。
漢中的一草一木,山川走向,月起星落,他都記得極其清晰。那時張飛布疑軍於固山,令曹洪心中驚懼,帳中將領談及此事,紛紛想要撤兵,隻有他一人堅持出兵,擊破吳蘭,果然功成。
他記得那場慶功宴,以及意氣風發的自己。
陳賞越丘山,酒肉踰川坻。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
恍惚中,對麵席間麵目模糊的武將向他舉起了酒碗,騎都尉曹休也端起酒碗,遙遙相敬。
酒液冰冷,沾在唇邊帶了一絲黴味兒,曹休猛地睜開眼睛,盯著帳篷上方那一處針線補過的洇濕痕跡。
這雨好像沒有停下的意思,無窮無儘,無休無止,明明已近五月,陰冷得如同初冬一般,便是精心收在藤箱裡的衣袍也難免帶了些潮氣,穿在身上不僅無法取暖,反而讓人覺得加倍寒涼。
有幾個年老體弱的主簿功曹偷偷支了些木炭,在帳篷裡點起了火盆,晾曬衣服,圍爐取暖。普通士卒自然沒有火盆,不過衣服上也不至於長出蘑菇,畢竟士卒一般也就那一兩身征袍,無可替換,然而穿著這樣濕冷的衣服,生病也變成了常事。隻要在營寨裡走動一圈,總能聽見噴嚏聲,咳嗽聲,亦或見到病得重了,奄奄一息躺在木板上,被悄悄抬出去的士兵。
這樣的天氣下,糧草也在發黴,糧官以此來向滿腹抱怨的士兵們解釋夥食變少的問題,大概等到天晴時,一切都會變好。士兵們如此期望著,將領們也如此想。
曹休站在帳門旁望了許久的天氣,直到曹纂悄悄走到他身後。
“父親,你看這雨何時能停?”
曹休轉過身,上下打量著這個次子,與才華橫溢且“有殊色”而受曹叡愛重的長子曹肇不同,二十出頭的曹纂生得虎背熊腰,力舉千鈞,在戰場上亦是一員勇將,隻不過,也僅是一員勇將而已。
雖然心中歎息,但曹休仍然和顏悅色。
“為何要等雨停?”
曹纂有些不解的看向自己父親,“我軍疾行數日追上蜀兵,自是要待雨停,方能與宛城兵力彙合,前後夾擊。”
“那蜀兵呢?”曹休看著一臉茫然的兒子,重複問了一句,“宛地四方高而中央低落,每逢雨時,自襄樊至宛城的這條路泥濘難行,騎兵欲速亦無能為,蜀軍既陷此兩難境地,為何既未戰,也未走,反而於此處布陣?”
即便是諸夏侯曹之中相當不學無術的子弟,曹纂也跟在父親身邊經曆戎馬數年,他十分清楚這種天氣下,步兵為主力的蜀軍也同樣被困擾,但與魏軍行軍速度的差距卻是大大被縮短的。因此若是蜀軍想逃,大雨便是機會。
“蜀軍非為宛洛。”曹休望著帳外的大雨,自言自語,“而為我。”
對於黃權來說,這場大雨也讓他十分煎熬。
丞相篤定五月之前洛陽來不及出兵增援宛城,因而宛城也必不敢出兵支援曹休,但黃權仍然十分不放心,頻繁派出疑兵襲擾宛城,以阻斷守軍南下。
誘襄樊守軍出城援救宛洛是曹丕在位時諸葛丞相便定下的計策,先等潮期至時以巨船大破襄樊水軍,而後擺出攻占宛洛的架勢,迫曹休疾行北上來救援,再與關平所分出的五千水軍合力吃掉曹休這數萬人馬。襄樊若破,中原腹地至此大開,興複漢室便指日可待。
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這場連綿不絕的暴雨呢?阻了援軍北上,又難以得知宛城方向魏軍動向,連出征時帶上的火器也因這種天氣而受了潮,無法派上用場。
但三萬步兵皆為蜀中精銳,上下同心同德,曹休雖有五千騎兵,兩萬餘步兵,卻也困於泥濘,況且按照曹休的行軍速度算來……恐怕未帶太多輜重。
蜀軍自然是孤軍深入,但這支襄樊守軍追擊而來,亦未帶足糧草,遇到這樣的天氣,當真說不準鹿死誰手。
因此仍可一戰。黃權想,而且恐怕隻在這數日之內。
三日之後,黃權未等到支援的水軍,曹休也未等到合圍夾擊的宛城援軍,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南陽盆地這片泥濘戰場上進行不得不為之的決鬥。
魏軍以萬餘襄樊兵為中軍,左右翼各五千荊襄趕來支援的守軍,曹休自己的五千精銳為預備隊,另有五千騎兵在中軍裡壓陣。
與鼓吹也要由諸葛亮表請朝廷才獲賜的鎮北將軍黃權不同,曹休都督揚州,又是魏王親封大司馬,金鉞鼓吹,紋飾旌旗,儀仗用的兵刃閃出寒光,遠望去一片光華璀璨。而立於儀仗下的曹休一身明光鎧,威風凜凜,在魏兵眼中更如天神一般。
但曹休自己卻半分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大司馬騎在馬上,遠眺蜀軍大陣,一大片獵獵作響的炎漢旗在陰雲下如同凝結的鮮血,襯出了一片不祥的意味。
與族兄曹洪不同,曹休是個十分細心的人,眼神也極好。無論是從襄樊夜戰中蜀軍使用的新型戰船,還是蜀軍孤軍深入的異常舉動,乃至此時遠遠望去的那一片旌旗,都給他一種十分微妙的違和感,如同此時籠罩在戰場上方的厚重陰雲一般,困在他心頭。
他犯了什麼兵家大忌了嗎?沒有。
中軍刀盾,兩翼戟兵,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甚至連額外吩咐軍需官檢查弓弦韌性這種小事都提前想到了。
這個地形對他格外不利嗎?沒有。
戰場泥濘難行,對於雙方而言皆是麻煩,但比起沒有雍涼,因而無法養出騎兵精銳的蜀軍,曹休麾下這一支虎豹騎堪稱雄壯威猛,應付泥淖亦是綽綽有餘。
他的士兵們願效死力嗎?願意。
開戰之前,他前所未有許下重諾,隻要這一戰功成,人人皆有賞賜,一顆蜀軍人頭可得萬錢!他來負責向朝廷請賞,若有不足的部分,他曹休自己散儘家產也心甘情願。
但那片陰雲並未散去,他仔細的打量著炎漢旗下的士兵,忽然揮鞭一指。
“那是什麼?”
“父親?”曹纂有些不解的望過去,那亦是兩翼持戟的蜀兵,遠望並無新奇之處。
曹休沒想從兒子那裡獲得一個答案,他隻是越看臉色越凝重。
那些蜀兵手中的長戟色澤與普通魏兵所用的有些許不同——曹休這麼想,又轉頭看了一眼洛陽賞賜下來的那支鼓吹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