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夜雨似是下了很久,半點沒有要停下的跡象。
你帶著劉原謝過這兩位白請客的好心人,坐上馬車,出了這條巷子時,正與另一輛馬車擦肩而過,那馬車上的主人顯見是個男子,簾子並未放下,但在燈火昏暗中你看得不算分明,隻覺得一閃而過的側臉有些像蔣琬。
但他來這條小巷做什麼?總不成也是跑來吃燉羊肉的?
在你看不到的視角裡,那位自稱“李壹”的男子慢慢倒了一杯溫熱的濁酒,在樓上望著夜色深重的成都城。
“你可聽說過那人?”
“……下官不曾。”
“天子離許昌而駕幸成都時,隨行中有這麼個人。”他慢慢地飲了半杯酒,“據說是位年少奇才,隻是不知後來為何隱了蹤跡,不想在此得見。”
“……竟有此事?”
“劉備諸葛亮將這事藏得十分隱秘,雍闓也是多方打聽後才隱隱聽說,傳言劉賜去了武陵,但呂蒙將軍攻伐關羽時,卻未得此人。”
“原來仍在成都,今日一見,大人覺得如何?”
“恐是虛名罷了。”文士冷冷一笑,眼中迸發出恨意,“說什麼蜀中英傑,竟也如此藐視我主,子羽莫看成都一片錦繡繁花,不過外強中乾!”
你到底算不算“蜀中英傑”,你還真是從來沒考慮過這事兒,你現下想問的主要是——這娃子到底怎麼個行動路線?
劉原完完整整給你講了諸葛瞻幫他做的逃跑計劃:
首先,諸葛瞻負責去搞一套小黃門的衣服,這個不太難,諸葛亮蔣琬費禕再怎麼節省都沒苛待過宮中,因此隨便給哪個小黃門點錢,就能去織染署那再騙一套衣服來;
至於劉原這麼大點兒的孩子怎麼能動手術……這時代就這樣,再往後一千來年,到清朝大概也是如此,窮人家把六七八歲的男孩做了手術送進宮都不是什麼新鮮事,手術失敗品在哪裡,宮廷不關心;
其次,經常出入宮廷的諸葛瞻十分留心從永巷到最近的西門這條路上都會經過什麼地方,見到什麼人,有哪些風險,比如轉過兩道彎是右尚署,尚令雖是個性子懶散的人,但右尚丞卻十分苛責內侍,經過那裡時千萬得小心些,否則被內官捉了錯處,一問便要露餡;
再其次,落腳地點也是這位熊孩子千挑萬選過的,地點不能太寒酸,寒酸了不保準安全性,但也不能太奢華,否則劉原一個小孩子總是太顯眼,“雍家客舍”離市廛不遠,又藏在巷子裡,第二日正可跟著商隊一同出城;
說到這裡,劉原還掏出了一疊紙,你拿過來看得簡直要吐血,這地圖做得跟攻略似的,從永巷出發,劉原要怎麼走,在什麼位置小心什麼人,宮門口該怎麼找馬車,數過第幾個十字路口便可以在市廛,穿過市廛再走兩條巷子,才到達這家客舍,到了之後又該怎麼說怎麼做。這樣一來,除非宮裡準備全城大搜查,否則想一兩天之內找到劉原可不容易;
至於他是怎麼離的宮……十分簡單,吳太後請了一群天師在宮裡鬨鬨哄哄的做法事,各宮恐怕丟點東西都是常事,這群天師驅使小黃門替他們跑腿實在常見不過,拿腰牌的手續太過繁瑣,進宮的人手續須得齊全,至於出宮的小黃門,虎賁衛士也懶得管那麼多;
這個就叫做天時地利人和,你歎了口氣,再看看這份十分清晰明了的“不讀檔逃離蜀宮完美攻略”,心裡尋思:難道最適合諸葛瞻的職業不是駙馬,而是遊戲策劃?
“然後呢?”你問道,“殿下便能離了成都,想去朐忍亦是千難萬險,總不能獨自出門吧?”
“若是亭主不來,明日我便可出城。”劉原不服氣地反駁,“阿瞻與我說,到時租條貨船,總可沿江而下。”
你捏了捏額頭,當年你從成都沿江而下去荊州時,這條路程有多煎熬你可記得很清楚,這個時代到處都是疫病,哪怕是三四十歲的壯年男子也抗不過一場瘟疫,劉原這種一腳踩在營養不良邊緣的孩子想挑戰這種旅途,你都不知道該說這倆孩子什麼。
“殿下這麼想去朐忍?”對子而言母過不是什麼厚道事,但你回憶起那位十分彪悍的糜竺夫人,覺得她養出來的女兒恐怕也不像什麼厚道人,“那裡也未必比宮中好。”
劉原沉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知道還要去?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便離宮了,我已經忘記她的模樣。”這個孩子縮在馬車的角落裡,想了又想,才又一次開口,“但我還是想去她的身邊。”
“……不死心?”
與諸葛瞻的清秀文雅不同,這個給你帶來不少麻煩的小皇子長相更偏女相些,他衝你一笑時,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馬車一片昏暗中爍爍生輝。
“不死心。”
……你大概知道諸葛瞻為什麼會和他成為朋友了。
…………知道歸知道,給這位小皇子送回宮後,又經曆了宮中人仰馬翻的一係列詢問,記檔,甚至少府耿紀也不能回家,不得不跑過來處理這事,見到你一身男裝,那個十分驚怵的歪嘴笑又出現了。
“宗碩果然還是更適合這一身打扮,更襯玉樹之姿。”
“……我家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勉強地說,“少府還是莫打趣了,今日之事要如何?”
“能如何?”耿紀波瀾不驚,“宮中這幾日混亂不堪,借機正好整治這些人一番,至於小殿下,一介稚童又能如何?”
你望望他,企圖擠眉弄眼,“殿下很想去朐忍尋他母親,沒有這次也有下次,這總不是個辦法。”
耿紀開始沉思,“殿下不過總角,如何能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