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書齊備的逯三沒受到什麼阻礙,十分順利地穿過了河東大營。
再向前便是百餘裡的荒原,若說大營以東的地方是因農人外逃而變得荒涼,那麼營西距離黃河越來越近的地方便是魏軍主動進行了堅壁清野。
看起來蜀國的騙術確實還挺奏效,這許多無知小民上當,使朝廷不得不將河東郡遷至一空。
逯三走過這片荒無人煙的地區花了大概三天,吃自己身上帶的乾糧,也喝自己一路背來的水。
目力所及的範圍內,每一口井都被下了毒,再不能汲水。
……下毒的方式也倒簡單,隨便尋一具死屍丟進去,那井水便會發臭。
至於哪來那麼多死屍,逯三也不多思量。
他心態十分平穩的,一路向西,走過了風餐露宿的三天,期間還曾殺了兩個盜賊。
那些混跡在這片人煙稀少的荒原上的盜賊,大多曾是魏國的逃兵。
他們不敢輕易地穿過河東地,去蜀國尋求安置,因為他們的手上沾染過蜀軍的鮮血。
但他們同樣也不敢向東而去,魏國對待逃兵並不寬容。
在那場大戰之後,他們便成了這片荒原上的遊魂,儘管曾受過軍營中的訓練,但畢竟已經很久沒吃過一餐飽飯。
無論體力,還是身手,都不是逯三的對手。
但他仍然受了點小傷,不過也還正好,這樣看起來更有說服力一些。
當他進入蒲阪城時,蜀軍並未如他想象那般盤查,似乎對於蜀軍來說,從東麵逃過來魏國人不是什麼新鮮事。
他們隻是在詢問過他的目的地後,告訴他該在什麼時辰去渡口等船,又在渡過黃河後,該如何一路向西,最終才能到達長安,尋到他那想象中的族兄。
關中究竟如何?
也不見得就如傳聞中那般美好。
一樣有窮有富,有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士人,也有走在田間的百姓。
但逯三的確慢慢察覺到了不同之處。
那些百姓過得並不富裕,比起他在司空府所享用過的珍饈美味,這些農人招待他這過路客的東西裡,最好的也不過就是幾個雞蛋。
但衣衫襤褸的人確實少了,也沒有他見慣的那種倉惶淒恐。
鮮少能吃到葷腥,不過糧食似乎也還夠吃。
村子裡亂跑的小孩子很少,據說懂事之後,大多去了公學,認幾個字,再學點數算的本事,以後不管做田間漢,還是做點小生意,能自己寫契紙總不會吃了虧去。
當然,若是誰家的孩子當真祖上庇佑,能在考試中取一個功名,進了官府,那就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
隻是任憑爹媽再怎麼心急,有天賦的孩子取了樹枝在沙地上寫字,沒天賦的孩子隻會撒尿和泥。
於是逯三在村裡借宿時,晚上總能聽到幾家燈火間,爹娘執了藤條教育娃子的聲音。
他初時以為,這一切都是做給魏國人看的——百姓們愚昧無知,被蜀國的奸猾之人騙了,將這點幌子當做實情,情真意切地宣揚開,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當他一路西行,從渭南慢慢走到長安時,這名司空府的死士開始察覺到,真相遠比他想象中更加可怖。
自從進入蜀國之後,他在路邊一直不曾見到流民與餓殍,也見不到醉漢。
庶民仍舊十分清貧,士人仍舊衣著光鮮,但神色卻不太好看。
但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比如給哪個不長眼的庶民幾鞭,教訓幾句,一路行來直至長安,再沒有見到過。
似乎每個人都有事情做,尤其是那些官吏,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不願搭理彆人。再細看時,他們每一個都掛了一副黑眼圈。
不過逯三也沒那麼多需要叨擾他們的事,他什麼樣的苦都能吃,況且進入蜀國之後,也不用擔心挨餓之事。
——從蒲阪開始而至長安,路上的每座城池外都設了棚子,裡麵總有兩口大鍋,不停燒些滾水給路過的人用。
那裡甚至還堆了些麥餅,專供自魏國來的流民取用。
逯三拿了一個來吃,那餅子真是難吃極了……
……但的確也是麥餅,也能填飽肚子。
當他問起時,眾人皆說是丞相之故。
治法嚴明,風氣清正,朝會不華,路無醉人。
若當真如此,待蜀國統一天下,他又何處安身立足呢?
他知道自己的斤兩,清楚自己的位置。
這人的確非死不可。
當他攔下溫衡的車駕時,他再一次確認了這一點。
他穿得衣衫襤褸,十餘天風餐露宿未曾沐浴,身上十分肮臟。
對比這位溫郎君的穿戴裝束,以及馬車這氣派程度,他家奴仆應當上前先給他一鞭子,然後再問話。
但溫郎君隻是皺了皺眉,“何事?”
“小人自臨晉城而來。”逯三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有要緊事尋溫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