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有些厭惡感的。
這與草菅人命無關。
無論逯三也好, 逯三掠來的婦人也好,亦或者將要為其殉葬的美姬也好,對他而言倒沒有什麼更具溫情的含義。
這些最底層的人, 雖然從相貌上來看與他也一般無二,皆是生於父母, 長於天地間的人, 但畢竟連庶民都算不得。
死士與奴婢,皆隻是會說話會喘氣的物件罷了。
哪怕他在這些人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和銀錢,也與物件並無什麼分彆。
他所感慨的, 非為這些螻蟻,而為自己。
他出身潁川名門,是天下第一流的經學世家子, 父親曾為大鴻臚, 兄弟孝養, 閨門雍和。
動仗名義, 有清流雅望之人, 不該行此事。
直如程昱一般, 臟了自己的手。
想到程昱, 陳群又皺了皺眉。
為魏武王籌集軍糧,不得已略其本縣,雜以人脯,雖迫不得已,但到底太過狠毒。
雖才策謀略亦為世之奇士, 但有此一事, 終其一生位不能至三公,焉能不算失策?
他所追求的,是令君一般潔白清正的名聲。
如冰之清, 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褻。
若令偽帝劉禪統一天下,史書又會如何寫他?
派出死士亦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他心所願。
但他也決不能容忍,當年所拋棄的主君劉備,而今卻將成為天下最終的贏家。
他不能容忍,潁川世家亦不能容忍!
那般出身孤窮,荒悖智短的老革!德行操守哪一樣配得這個天下!他那兒子劉禪,亦不過昏庸暗弱之主,豈能為人君?!
眼前一陣眩暈,陳群忽然扶住了案幾,正逢老妻荀氏路過,關切地走過來詢問他如何。
他年歲已老,再如此怨憤不平,亦恐傷身。
陳群仔細地觀察著自己發妻那張年華不再的臉,想從她臉上尋找到記憶裡荀令君的模樣。
這位魏國最後的權臣,從未如此羨慕令君死得那麼早,亦那麼從容。
主人這些鬱結於胸,千回百轉的心思,逯三是理解不了的。
他如同名震天下的給事中馬鈞所創造出來的木傀儡一般,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的任務。
自從去年潼關大敗以來,蜀魏之間的邊境線又向後撤了不少,他自鄴城出發,數日後出了重兵把守的壺關,翻越太行山之後,便進入了堅壁清野的地區。
上黨郡尚有人煙在,但昔日繁茂已被大片荒蕪的田野所代替。
田客與奴隸都被當地的大族嚴格看管起來,他們的女人孩子都留在鄔堡中做活,以此來保證這些耕田的勞動力不會丟下農具逃走。
但即便如此,這一路上,逯三也聽到了足夠多的,關於蜀國的謠言。
這些農人過得愈苦,便愈會在心中美化那個“真正的大漢”。
他們說長安而今是天下第一城,繁華得連洛陽與鄴城都失了色;
無立足之地的流民到了那裡,朝廷會免費租給他們農具,幫他們開荒,隻要是他們自己開辟出的田地,便是他們自己的;
甚至還有人傳說,那些田地是不須交糧稅的,地裡生出的每一粒糧食,都歸農人自己所有;
稚童間又傳說,若是過了黃河,到了大漢的地界上去,便是窮苦人家的兒子,也能去公學裡讀書,朝廷派了許多識文斷字的先生到四處去開辦公學,教孩子們念書。
讀了書的孩子,是可以做官的。
逯三聽著覺得越來越離譜,也越來越荒謬。
田客的孩子就該老老實實綁在土地上,娶個婆娘,生一堆崽子,將這碗飯吃一輩子,平平安安過到死,便是最大的福氣了。
如何能去肖想那些為官做宦的事?
他是見到過世家氣度的,也從心底裡敬服。
司空大人那樣的人,天生便高彆人一等,那才是生來便要做官,生來便該主宰彆人生死的人。
田間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與司空大人那樣的名士,天上地下,如何相提並論呢?
但這世道如此,什麼樣荒誕不羈的話都有人信,也有人聽,他也並不感到意外。
他亦非容易激動,好發牢騷的人。
再繼續向西走,逃走的農人越來越多,荒蕪的田地也越來越多,士兵在河東建起大營,嚴防死守,從抓到逃亡的農人要鞭笞幾十棍,直到抓到就打死為止,刑罰每天都不重樣,一天比一天嚴苛
那些被打死的農人,據說整個冬天都丟在軍營外的荒野上,用來恐嚇仍不死心,企圖逃去蜀國的田客奴隸。
但現在倒是看不見了。
天氣暖和了,屍體再丟在外麵是要發臭的,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多少場大疫,不得不小心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