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第五章 蔣琬的笑話(1 / 2)

這絕對是蔣琬一生中都難忘的畫麵。

那名年輕的魏國將軍刺出短刃的一瞬, 薑維的長劍已如驚濤怒浪般揮下。

薑伯約生得俊秀,身材又高挑,跟壯碩的鄧艾站在一起時, 相府的文官們背後總笑話他說話斯文, 辦事細心, 眉目又生得這麼俊秀,像個姑娘一般。

用儘全力的一劍砍下, 孫潛半條胳膊便落了地。

一捧血隨之噴湧而出。

那目眥儘裂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個姑娘。

孫潛退後兩步, 兩名相府的虎賁衛士衝上來按住了他,其餘世家子驚懼欲逃時,堂下其餘衛士也已拎起長戟, 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但蔣琬無暇關注這些,他隻看見——那柄閃著淡青光澤的短刃刺進了丞相的胸腔。

腦子裡一瞬間好像有什麼斷掉了。

但比起冷靜去思考,他的動作更快一些,他搶上一步, 抱住了丞相,想要將他慢慢放在地上。

須立刻去喚醫官,一刻也耽誤不得!

“醫——”

“公琰。”

丞相打斷了他。

那張因為疼痛而變得慘白的臉上仍保持著鎮定的神情,但望向蔣琬的是嚴肅而幾近凜冽的目光。

“封鎖此間,不可放一人離開,斷絕後宅消息。”

殷紅的鮮血一小股一小股地湧了出來,透過那件灰藍色的直裾,染在了墨色雲紋蔽膝上。

“是。”

雖然不明白封鎖消息,不令透露到後宅的緣故,但蔣琬簡明扼要地答了一聲。

力量似乎正在迅速從丞相身上流逝,這位擔負起整個國家重任的人, 額頭上冒出了大滴的汗珠,說話聲音也在變低。

蔣琬不得不湊近一些,將耳朵湊在丞相唇齒旁去聽他講了些什麼。

相府有極好的金瘡藥,不須外敷,內服即可,且有奇效。

據說也是蜀中秘方,前不久還救了馬孟起一命。

相府裡也有人私下嘀咕,說那東西與張魯有關,不是藥湯,而是符水。

蔣琬覺得這話有點荒謬,如果張天師果真有神通,他就不會將漢中拱手讓給曹操。

他自己也不會死。

但那東西的確有用……它在哪裡?

丞相在營中時,那些藥湯存在中軍帳中,找是十分好找的。

但在家中時,丞相用不上它,便都交給了夫人。

作為這伉儷二人共同的下屬和朋友,蔣琬亦可隨意出入相府後宅,隻不過他從未如此輕狂行事。

因此當他腳步匆匆,穿過一道長廊,走進後宅主室時,正聚在一起的相府家眷嚇了一跳。

旁邊兩位起身行禮的,圓臉的少年婦人是丞相兒婦蒯氏,鵝蛋臉高挑身材的婢女是亭主的管家憐娘,坐在那裡穩如泰山的是亭主,外帶一個躺在那裡,見他走來也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爬起來的諸葛瞻,幾人正在那裡烤些什麼東西。

蔣琬隻掃了一眼,無心細看,見到亭主,便躬身行了一禮,“亭主。”

“公琰?”亭主抬頭看了看他,“你怎麼來了?”

“宴飲間有人失儀,嬉鬨時受了傷,丞相吩咐下官來向亭主討兩劑止血生肌的藥湯。”

蒯氏輕輕地驚呼一聲。

“這才剛到酉時,你們就喝成這樣?”亭主有些懷疑,“還鬨到需要來討藥湯的程度?”

“愚者總是有的。”

亭主站起了身,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怕不是一般的愚者吧。”

蔣琬滿腦子都是丞相那慘白的臉色,以及胸口的血跡,他默默地將兩隻手攏在胸前,束進袖子裡,好方便他可以掐住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您沒聽過《呂氏春秋》那個笑話麼?”

“什麼?”

【齊之好勇者,一人居東郭,其一人居西郭,卒然相遇於途,曰:“盍相飲乎?”飲數行,曰:“姑求肉乎?”一人曰:“子,肉也;我,肉也。尚胡求肉為?”於是具染已,因抽刀割己肉而啖,至死而止。勇若此,不若無勇。】

蔣琬鎮定自若地講完了一個笑話,看著目瞪口呆的亭主,溫和地說,“有世家子聽聞丞相亦是齊地之人,為了鬥勇才犯了這樣的傻事。”

亭主眨了眨眼,“……真就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母親,”諸葛瞻突然出了聲,“您就彆笑話那些人了,蔣大人還等著呢。”

“就是感覺有點兒浪費。”

亭主正欲轉身去取藥,蔣琬又出了聲。

“我同您一起去吧。”

她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

“肉要焦了,亭主。”

炭盆上的烤肉,滋滋啦啦正散發著焦香氣,蔣琬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放在了炭火上,也這麼滋滋啦啦的散發著焦糊氣息。

“那你去吧,內室左手第三個格子,記著絳紅色瓶子的是止血藥,莫拿錯了。”

蔣琬疾行過去的腳步停了一停,“若喝錯了的話會如何?”

“……公琰問的什麼怪問題,不如何,就隻是浪費我的藥湯。”亭主重新坐回炭盆旁,“那都是給丞相留著急用的,莫拿去做人情。”

這些小陶瓶共分四種顏色,其中土黃色的最多,蔣琬見得也最多,丞相每在營中為批複公文,處理軍中雜務一宿不睡時,會喝這種藥湯;其次是墨綠色的瓶子,蔣琬也見過,這種藥湯似是治療疫病,他雖未喝過,但楊儀在軍中染了時疫時,丞相送他一瓶。

那瓶子還被楊儀特地收藏了一段時間,後來酒席上拿出來顯擺,被魏文長“一不小心”砸碎了。

絳紅色瓶子不多,隻有七八瓶,蔣琬見到了,如獲至寶,一股腦的揣進了懷裡。

正欲離開時,忽然見到還有幾隻靛青色的小陶瓶。

他心思如電,腳步未停,一伸手便將那幾個瓶子也劃了過來,一並揣進懷裡。

待他路過主室時,亭主正忙著將一大塊烤肉塞進嘴裡。

那塊肉還冒著熱氣,看起來有些燙嘴,因此見他經過,她以袖掩口,嘴巴裡一麵料理那塊烤肉,一麵含含糊糊的還想對他說些什麼。

他應當停下腳步,等亭主將那塊肉咽下去,口齒清楚明白時,同他講完話,他再離開的。

至少丞相告訴他,一定不要在亭主麵前有半分驚慌失措的樣子。

但蔣琬自覺神守舉止實在做不到與往日一般了。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耽誤了多少時間,隻覺眼前都是一片殷紅。

丞相總被人尊為當世聖賢,但他並不是真正超脫物外的仙人,他的血也有流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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