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短刀上淬了毒, 醫官後來探查出是一味南中鮮見的毒草,並不猛烈,但難尋解藥。
毒性上行而入膏肓, 斷絕感觀知覺,如同靈魂出竅, 隻見幻夢。
這味毒藥也是精挑細選過的, 務必令他在彌留之際不能再講出什麼言語,比如說, 指定一位繼承人——這是極為緊要的事,甚至超脫了他本身的生死。
僅僅是諸葛亮死還不夠, 若他能從容的安排諸事,一如當初先主去世時, 留下這位軍師主持大局, 那麼便算不上致命一擊。
隻有他死得夠快,隻留下這個國家實際掌權者的空位,才能引來各方的覬覦和爭奪。
隻有這樣的爭奪才能令蜀漢虛弱, 才有可能進一步爆發血腥內戰。
曹魏的這一步棋下得並不繁複, 簡單而又精準, 而且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也極少。
雖然有可能引來殘酷報複——繼任者一定會將征伐曹魏、為丞相複仇作為統領文武的一麵旗幟——但自黃巾之亂、董卓造逆、群雄並起以來,有人在意這個嗎?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
何況在諸葛亮看來, 這一步棋還有額外的效力——
無論他生或是死, 這都是一件足以令曹魏內部的不同意見暫時被壓製下去,轉而被迫團結一致的事。
若他死,關中虛弱,世家群起,曹真正可出兵向西, 意圖進取長安;
若他生,無論魏國朝廷上下有多少人有降漢之心,此時也會在可能到來的殘酷報複麵前戰栗。
由此可見,孫潛絕非一時意氣之舉,背後自有人經過深思熟慮,才將刀遞在了他的手上。
但派遣刺客的人不知道,也不會知道,所有這些詳儘而精妙的深思熟慮中,都缺了對一個人的考量。
服下阿遲的藥湯之後,毒性儘褪。
但之前那不足一炷香的時間裡,他的心神感觀確為短刃上所淬劇毒所困。
他在恍惚彌留,又恍惚靈魂離體的情況下,似乎見到了一個幻夢。
若他死了,又會如何?
從屏風後走出的阿遲見到他的屍體,忽然後退了半步。
那一瞬間的又驚又痛,映入他的眼簾。
看得他的心也有些疼痛起來,想要伸出手去安撫她,卻想起自己已經離了軀體,不再有白骨血肉,皮囊發膚,亦無法再碰觸到她。
但這樣溫柔的感情隻持續了一瞬。
因為下一刻,待蔣琬轉頭看向她時,阿遲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平淡。
“這是怎麼了?”她問。
伯約和君嗣似乎失了神,隻有蔣琬強撐著回答了她。
“魏將孫潛假意歸降,伺機行刺了丞相。”
“哦。”
所有人都有些不可思議的看向這位未亡人。
她的神情那麼平淡,聽了這句話也無動於衷,仿佛躺在血泊中,雙目緊閉的那具屍體不曾與她有過十幾載的夫妻之情,也不曾生育過兒女。
隻有恍惚之間的諸葛丞相心中隱隱覺得不安。
阿遲似乎在思索什麼事,十分認真,十分專注,因而將外界都排除在她的心緒之外了。
她最後笑了一笑。
“先生夙興夜寐,殫精竭慮這麼多年,這條路果然還是不成嗎?”
第一個看出些端倪的是薑維,他試探性喊了一聲。
“亭主?”
在許多年以前,自徐州逃難而出時,年少的諸葛亮曾見過許多失去親人的流民百姓。
在天災人禍之間,他們似乎已經變得麻木,連見到自己的親人在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也忘記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若天氣尚不算太冷,能在路邊挖個坑,將親人掩埋住,便是極大的慰藉;
否則留一身衣物在那裡,用土石瓦塊堪堪遮住也還尚可;
還有許多人,將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就那樣留在了路邊。
它們很快會變個模樣,比如說他們的衣物會被人剝了去,不著寸縷的重新丟下。
又或者,剩下的皮肉白骨,也能熬出一鍋肉糜。
一路所見的慘事實在太多,他永不能忘懷。
他因此十分明了,阿遲那幅神情……並非心死如灰。
更不像伯約猜測那般因悲慟失了神誌。
她向前走了兩步,目光投到堂下。
院落之中,火把點了起來,亮如白晝。
孫潛被綁了起來,旁邊還有幾名陪綁的世家子弟,一臉倉惶地望向這位站在屋簷下,看著他們的婦人。
“亭主!我等實是無辜的!”
“此皆奸賊所害!”
“我等全家都在長安,怎會與奸賊有所瓜葛?!實不知情啊!”
此起彼伏的一片叫苦聲中,蔣琬走了過來。
“亭主萬望節哀,當務之急,須得報之宮中,再——”
她似是聽了,實際全然未聽進去。
因為她伸出了一隻手。
似乎想從半空中抓住些什麼,但那一片黯淡的夜色中有什麼呢?
他忽然想起了潼關。
原本應當已經不再跳動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想要伸手去阻止,但阿遲的指尖綻放出了一縷火光。
在那一霎,它忽然變成了一場帶著火焰與高溫的狂風,席卷了整座院落!
熱浪咆哮而過,整座長安城的夜空都為這一霎的火光所點亮。
而那名刺客,以及那幾名確實無辜的世家子,儘皆化為黑灰,同炙熱的夜風一同飄飄灑灑,升上了夜空,彌漫在長安城的街頭。
她轉過身,看向蔣琬。
身後是將息未息的火光,將她的周身也勾勒出一層火光。
她像站在火中,眼裡卻透著冰冷的光。
“沒什麼好節哀的,先生不就是想要一個四海升平的世道嗎?待我花幾天時間改造一下世道,再把他複活起來就好了。”
諸葛亮覺得,他一時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也難以形容蔣琬的神情。
以及廳堂內所有人的神情。
世道……要如何改造?
又如何以她一己之力去改造?
但蔣琬最後還是開口了,聲音沙啞得不像他自己。
“那幾人……確實是無辜的。”
阿遲微微歪了頭,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話,聽完這句話,她才露出一個有些困惑的笑容。
“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不帶一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