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曹叡下定決心親征的時候, 一個極其棘手的問題就出現了。
這位魏王已經二十五歲,子嗣卻稀薄得很。
這個問題可以用他勵精圖治,鮮少去後宮來解釋——儘管他後宮妃嬪人數也不少——也可以用他熱衷同年輕貌美的宗室兄弟們一同嬉戲來解釋。
但不管怎麼解釋, 他隻生了兩個兒子, 而且此時全部夭折。
因此如果曹叡親征,誰來鎮守鄴城?
曹爽來到曹楷府上,聽聞父親去世的消息時, 還有些不敢相信。
報喪這種事, 怎麼想都是登門來得正常,天底下也沒有把人家喊過來報喪的道理。
但曹楷自有主張。
“昭伯何其愚也!”他先發製人了一把, “待宮中消息傳到府上時,必要賢弟留家居喪, 若賢弟到時接了魏王的旨意,豈不悔之晚矣?”
“我父今已棄世, 我為人子,怎能不守孝道?”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昭伯可知, 陳長文欲勸魏王親征?”
曹爽一瞬間停止哭泣,睜大了眼睛。
“魏王無後,如何能以千金之軀而赴險地?”
“昭伯與我所見略同!陳群此舉,分明辱我宗室無人能為魏王分憂!”
公平點說,曹真曹休病故之後,宗室之中能與諸葛亮抗衡的武將, 確實是沒有了。
但曹魏並非沒有名將,無論東線的滿寵胡質,還是西線的張郃郭淮, 都是百戰之將。
然而他們都是外姓武將,倚靠他們統領三軍,這在五子良將也因出身而不能更進一步的魏武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事。
曹叡親征洛陽,亦是無可奈何之舉,但在有心人的口中,總能巧妙的改變一下意思。
“兄是說……”
“昭伯可知,那陳群是如何毀謗於你的?”
作為曹真長子,他自幼便留在宮廷中,與曹叡一同長大,情分不比尋常,大概僅次於曹休之子曹肇。然而他也的確從未經過戰陣,陳群反對他接任曹真的大都督之職,並不算毀謗了他。
這種事魏國人儘皆知,吳蜀兩國也都心知肚明,但讓心高氣傲的曹爽聽到,還是感到十分難以接受。
他一把掀翻了拜訪各色春時乾果蜜餞的案幾,目眥儘裂。
“陳群老匹夫,竟敢如此小覷於我!”
時機成熟,曹楷慢條斯理的命令婢女過來打掃狼藉後,揣度一番曹爽神色後,才悄悄開口。
“昭伯何不效法古人,‘墨絰從戎’呢?”
離開宮廷的陳群感覺十分疲憊,他年歲已高,體力不支,現下又在黎明時分入宮與魏王密談了這麼久,腳步也有些虛浮。
但他仍然堅持著去拜訪一位故人。
他的故人身體更加虛弱不堪,但他尊敬他的學識智謀,並且急需他的一些建議。
當陳群走進太傅鐘繇的府邸時,這位同樣為魏武王立下過大功,因而位列三公的老臣今年已滿八十歲,白發蒼蒼,胡須飄飄,一身寬袍大袖,如仙人一般在池邊柳下指點自己的幼子鐘會修習書法。
清風拂來,鐘繇抬了抬眼,笑眯眯的看了一眼陳群。
“長文如何這般氣色?”
他這般氣色,自然是因為殫精竭慮,夜不能寐所至。
再看看斜靠著憑幾,一麵賞玩春色,一麵享受天倫之樂的鐘繇,陳群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羨慕。
春天的確來臨了,隻是鄴城的堅冰仍未融化。
陳群來拜訪鐘繇,是因為有個十分棘手的問題,他還不太能拿定主意。
“魏王親征,誰來鎮守鄴城”的問題也可以反過來問:如果魏王意欲親征洛陽,他最擔心哪一位宗室為亂?
鐘會被抱走了,留下了兩張字跡頗為清秀的字帖,陳群不免多看了一眼。
除了“四歲授《孝經》”外,觀這手書法,也令人覺得這孩子將來或許大有可為。
隻是不知待他長大時,這世道究竟變成什麼樣了。
“我今冒昧登門,實為戰事之故。”
鐘繇摸了摸胡子,看了他一眼後,招手命一旁的婢女扶他慢慢坐起。
“我亦知長文肺腑。”
雖然知道陳群的一片忠心,但並不會輕易接話。
這位被魏文王稱為“一代之偉人”的太傅,既是一位能臣,也是一位聰明人。
宗室這些日子以來的暗流,鐘繇並非毫無察覺,隻是他現在年老體邁,心思早已不在朝堂,而在如何為愛子鋪路上。
陳群與宗室之間的矛盾隱隱已現,鐘繇時日無多,自然不願參與其中。
畢竟他還有幾日光陰已不可知,但兩個兒子路還長久,隻要在魏國繼續出仕,便不可能避開諸夏侯曹。
因此鐘繇此時小小的含糊與推拒,陳群並不在意。
既為魏國三公,長子可以襲爵,幼子亦受庇蔭,鐘繇便是想避開朝堂上的矛盾,也避不開這場戰事。
畢竟他為兩個兒子籌謀諸事的前提是——魏國尚在。
“大王欲立燕侯曹宇為監國,鎮守鄴城,再宣東阿侯曹植入鄴為輔,實則命心腹武士從旁監視,如此布置,太傅心意若何?”
鐘繇端起一盞酒,慢悠悠地飲了一口。
“此非大王之意。”
大司空沉默了一會兒。
“不錯。”
對於曹魏來說,曹植一直是位十分微妙的宗室。
他當年是文王曹丕威脅最大的競爭者,曹丕血洗鄴城之後,留下曹植一條性命,已經是最大的寬柔。
直到曹叡繼位後,才將這位叔叔從□□中放了出來,好言寬慰,並封為東阿侯,但任憑曹植百般上表希望報效朝廷,曹叡都不曾有所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