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竭澤而漁,欲置魏王於爐火之上!我夏侯與曹氏世為婚姻,貴重於時,德薄而享尊位,而今國難當頭,敢不剖肺腑耶!】
屋子裡點燃的香料從“摽有梅”換成了摻雜安息、藿香、沉香、白檀的香餅,仍然是鄴城調香大師所製,其中秘而不宣的一味香料是鬱金,清心涼血,行氣解鬱。
但曹楷看完這封密信,半點也不曾清心涼血,而是冷笑連連。
“兄觀此語,竟無一言!”
夏侯儒有些為難的將目光移開,“此畢竟為婦人言,我亦不能偏聽——”
“媛容雖為女子,卻遠勝男兒!”他雙目緊盯著夏侯儒,“若你我再無所為,這天下便要被陳群匹夫折騰乾淨了!他卻不必青史留名,你可知後世當如何貶斥魏王?”
夏侯儒被這位表弟的氣勢鎮住了,愣愣的接口問了一句,“如何?”
“獨夫民賊!”
室內一時靜謐無聲,隻聞蟬鳴。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在這華美無比的庭院內,是聽不到半點外界的風聲的。
但夏侯儒和曹楷都十分清楚,一時聽不到,不代表永遠聽不到。
連被幽困起來的夏侯徽都能從配給的粟米摻糠多少察覺到一點端倪,鄴城怎會沒有風聲?
隻不過諸夏侯曹永遠都在鄴城的最上層,不留心時的確是感受不到的。
但隻要留了心,兗州百姓開始逃亡之事,便再也瞞不過。
魏武王交下來的天下,而今成了這副模樣,難免令人心中酸楚。
思及於此,夏侯儒又小心的為表弟倒了一杯茶,“依你之見,又當如何?”
曹楷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紙夏侯徽親筆所書之上。
儘管不曾挑明,暗示意味卻已極重。身為叛臣之婦,行這般膽大妄為事,目的昭然若揭。
“君側有惡,當如何?”
萬山林中事傳進鄴城貴人們的耳中,掀起了這番風波時,行走在林中之人卻絲毫不知。
這已經是他們艱難跋涉的第十三天了。
未曾入山之前,趙五娘便失去了一個幼子,那孩子聰慧可愛,身體也十分康健,卻因烈日炎炎,十分口渴之下,在路邊水潭裡舀了一勺水來喝。
而今這世道,莫說死水,便是見了活水亦需謹慎,哪一處水裡不漂著兩三具餓殍呢?田吏倒是勤快,隔個幾日總會將周遭池塘河邊的死屍撈出處置了,可是那水一時半會兒也是喝不得的。
她的小兒便是這麼去了的,令她想起來心口便一陣陣的疼。
將入山時,趙五娘又同夫君和小叔一同埋葬了婆母,婆母年齡大了,趕不動路,又不欲牽連他們,便尋了一處清淨之地,自縊在樹下。
說起來……也不知道婆母是從哪裡尋的麻繩?
那樣金貴的一段麻繩……挖坑埋葬婆母時,趙五娘不舍得將它一同埋進去,而是悄悄帶在身上,那東西的用途可多了!
山中不見日月,隻能摸索前行,好在忍饑挨餓了數日,丈夫還能用繩索做個陷阱,套了一隻兔子,又尋了一處山泉,將兔子燉了一鍋,去了毛的兔皮吃起來還有嚼勁,香極了。
隻是女兒沒吃飽,偷偷又摘了一把野果,吃過後便嘔吐不止,病懨懨的再也爬不起來。
她背著女兒走了兩日,還是將她放下了。
大家餓得走不動,也背不動時,她聽到女兒小聲在她耳邊說,要她放自己下來。
——放下來又如何呢?
——就放在這裡吧。
她的垂珠還不到十歲,便已是村落裡最漂亮的小姑娘。
雖然麵黃肌瘦,衣衫襤褸,可是那雙眼睛圓圓的,大大的,又黑又有神。
而不似現在這般,渾身上下隻剩一把骨頭,兩隻眼睛直直的望著她,眼裡還帶了一點微笑。
趙五娘跟著丈夫,領著剩下的兩個兒女離開時,身後一絲聲音也沒有。
隻聞蟬鳴。
他們在山中走了許久,先是隨著山路前行,而後隨著足跡前行,再然後跟著屍骨的方向前行。
直至炙熱的陽光重新灑在了他們的肩頭,遠處的一馬平川上顯現出一座大城的輪廓。
但那亦非流民們的目的地。
這些離開了嵩山蔭蔽的流民們慢慢彙聚成一小股支流,緩緩向著西北而去。
那是黃河的方向,聽說那裡清理漕運,雇傭民工,每日可得三升粟米。
“何處能活?”
“世若沸釜,唯葛公處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