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 談到戰亂與民生時,丞相總會有點情緒低落。
特彆純粹又特彆矛盾——打仗是為了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 為了重建一個統一的,強大的,朝氣蓬勃的大漢,因而北伐是他矢誌不渝, 用儘一生也要完成的目標;但他又會因為戰亂為百姓帶來的災難而感到內疚和痛苦,“一夫有死,皆亮之罪”, 仿佛自己真是個窮兵黷武的權臣一般。
這是不是一種雙標呢?
你伸出手去, 拽拽他的袍袖。
丞相回過神,溫和地看向你, “阿遲是不是累了?要在這裡睡一會兒嗎?”
你搖搖頭,“適才進帳時,先生和楊儀在研究什麼呢?”
“嗯……阿遲以為呢?”
“……糧草輜重事?”
丞相彎了彎眼睛, “阿遲進益了。”
……丞相腦子裡是裝了個什麼“逗阿遲玩兒”的APP嗎?能在腦內主要運行“憂國憂民”前台程序時, 還冷不丁逗你兩句【
看你不吭聲, 他收了調笑神色, “若從潼關運送糧草,路途遙遠,損耗甚多。而今黃河上遊為我所據, 當疏通河道,以備漕運。”
這個是武侯專用技能?一邊跟魏軍對峙一邊還能搞東搞西?
但自從東漢遷都洛陽, 後又逢亂世,群雄割據,這一段河道就沒怎麼清理過。尤其是曹魏占領了大半中原之後, 定都在許昌鄴城一帶,縱用漕運,清理的也是兗州青州這條線上的河道。
夏陽到洛陽這一段幾十年來完全放飛,水患都沒人治理,何況是漕運呢?
秋季漲水,此時已經入夏,也不知道幾個月裡需要多少士卒才能完成?
當你這麼問的時候,丞相想了想回答了你。
“士載隻帶本部兵馬,餘者招募當地民夫即可。”
……當地哪來的民夫?
……還是在大魏的地盤上跑來替蜀軍乾活的民夫?
……而且還沒工錢,每天隻領三升粟米。
……你是不會覺得丞相腦子進水的,那你還是覺得是楊儀腦子進水了吧。
當你提出質疑的時候,丞相撚撚胡須,似是想要衝你笑一笑。
但他最後並沒有笑出來,隻是悵然的歎了一口氣。
駐守汜水關的牙門將劉儒此時也很想歎氣。
汜水關建在萬山腳下,南連嵩嶽,北瀕黃河,雖不比潼關險峻,亦不如函穀關那般“泥丸可塞”,但畢竟也是座重兵把守的雄關。
萬山層巒疊嶂,嵩嶽高聳連天,飛鳥難逾,蜀軍想要繞開汜水關,真是不太容易。
自從宣德將軍郝昭領命鎮守汜水關至今,守軍時刻不曾鬆懈,夜以繼日的防範著自西而來的敵人,直至入夏時,汜水關守軍發現情況有了些變化。
山中車馬難行,但凡想要自中原腹地而至洛陽者,必要經過汜水關。
不過此時洛陽為魏王親臨之地,又正與蜀軍對峙,閒雜鄉民想出關並不容易。
而後守軍便偶爾能見到一兩個百姓翻山越嶺。
初時見百姓自山中而過,他們還不曾在意。
嵩嶽山中猿猴穿行的地方,自然也有山民居住,縱使來來往往,也沒什麼奇怪的。
後來在山中穿行的百姓便多了起來。
他們沒有車馬,隻有一雙腿,一根竹棍,衣衫襤褸,步履艱難。
但他們仍然攜家帶口,滿麵塵霜的向西而去。
在這樣的情況持續半個多月之後,汜水關終於接到了鄴城傳來的文書,要他們嚴防死守。
——不僅要提防蜀軍,還要抓捕逃難的魏國百姓。
劉儒帶著兵卒在山中隻穿行了三天,便忍不住要歎氣了。
那些百姓說起來倒也挺好抓,他們大多扶老攜幼,瘦弱不堪,在山中穿行時既不甚識路,又不懂得隱蔽自己,找幾個軍士登高一望,便能在枝葉間尋到蹤跡;
但那些百姓也十分難帶回去,他們憔悴,疲憊,饑腸轆轆,有些原本便是走不出這座山的,甚至在軍士找到他們之前,便有許多已經倒斃在了山林裡。
想將這樣的百姓帶回去,已經不能用棍棒和繩索,因為下手隻要略沒輕重一點,他們便會同他們的家人那般,也悄無聲息的倒斃在林地間。
……山中之狼倒是吃得腦滿腸肥,懶得覓食活物。
抓不回百姓不成,但想抓回幾個又實在勞心勞力,短短數日,膀大腰圓的劉儒便憔悴了一圈兒,他是個粗人,除了罵娘之外,也想不通這些百姓為何失心瘋一般的要逃,不僅逃,而且還清一色的向西逃!
原因其實倒也簡單。
陳群以為他收幾成的稅,便是幾成的稅,一分不能少,一厘也不會多。
縱使從收糧的小兵,到屯田吏,再到一層層的糧官,每一個都廉潔奉公,哪怕大魏上層買官受賄何等嚴重,這些小官小吏也持身清正,不多取農民分毫——但賬冊上的田地麵積與屯田吏實際征收的田地麵積原本便是不同的,農夫所承擔的徭役輕重也會有變化,這些卻是陳群想不到的。
世家豪族動輒部曲數以千計,男女奴仆上萬,許多世家侵占屯田並非奇事,亦非一朝一夕間能處理妥當。原本這些被占用的田地賦稅亦可平攤在其餘百姓身上,魏文王曾歎,“經郡縣,曆屯田,百姓麵有饑色,衣或短褐不完”,但此時再加一成糧稅,又大規模征發民夫後,許昌附近的百姓連困苦的生活也維持不下去,終於開始陸陸續續的逃亡,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