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性恭良, 無武略,而好治生——
大魏天下之崩潰,始於史官輕飄飄的這一筆。
這一日清晨, 曹宇便覺得神思不屬。
昨日任城侯曹楷尋他密謀之事, 言猶在耳。
他未及而立,已為燕侯, 年少而位尊, 但他內心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是如何得來的。
他是魏武王與環夫人的兒子, 鄧哀侯曹倉舒之弟,僅此而已。
既無治國安邦之略, 亦無臨陣對敵之謀。
兄長死得早,母親十分溺愛他,甚至一貫對兄長們極嚴格的父親,對他也十分寬容,不願拘束了他。
父親去世時,他年紀尚輕,不足以爭嗣子之位,因而文王對他也極為優容。
無論封邑、賞賜, 文王皆從不吝嗇。
但他仍過得十分的謹小慎微。
無論過去多少年,曹宇都不會忘記,鄴城那一場血腥政變之後,他想偷偷地出城, 為他那位好友收屍時,他見到了什麼。
那些綾羅金玉包裹的軀體, 層層疊疊堆砌在坑裡,時有蠕動。
蚊蠅漫天,依附其上。
這許多分辨不出麵目的軀體, 哪一具才是他那“餘量高雅而有俊才”的摯友?
在驅車而至城外前,曹宇準備了許多祭奠之物,他亦幻想過許多種極風雅,能襯那位摯友風儀的悼念之辭。
但他甚至並未下車,他隻是扶著車輅,頭暈目眩的看了一眼,然後便想要車夫將車立刻趕走。
他甚至沒能講出這句話來。
因為飽吮鮮血的蚊蠅帶著那股腥氣,撲到了他的臉上。
他頭暈目眩的嘔吐起來。
鄴城東南十五裡的那片林地成了燕侯這些年來再不能忘的噩夢。
昨夜,他又夢到自己去了那裡。
這一次,他不是站在坑邊,顫巍巍的向下望。
他夢到他也在那些層層疊疊,似乎仍在扭動,顫抖的屍體之間。
七月流火,小院裡透不進一絲風。
張氏的目光轉過兒婦的臉龐,又望向了關得嚴嚴實實的院門。
“你看起來憔悴了好些。”
“阿母掛念,兒實無事。”
“身上那些金玉也不見了蹤跡。”
夏侯徽沉默著,沒有接話,她的婆母不是個性情和順的婦人,但也並不無理取鬨,不會以為她將身上最後一點嫁妝都拿去換了吃食,偷藏起來。
張氏的確不需要夏侯徽回應這個質問,她隻是用它打開這個話題。
“天下事,決於魏王,與你一個婦人家有什麼相乾?”
原本是不相乾的,未嫁時有父兄,出嫁後有夫君,她出身尊貴,本不需要如此勞心勞力。
夏侯徽心想,但這裡亦隻有婦人家,而她決不會坐以待斃。
“魏王在外,亦可決於曹家宗室,”她抬眼看了一眼麵色陰沉的婆母,“獨不決於大司空。”
婆母冷笑了一聲,“東阿侯與燕侯兩位親貴宗室在鄴,照舊唯司空馬首是瞻。”
“正因如此,”廊下的年少婦人聲音清脆而無絲毫猶豫,“才應掃清君側之惡!”
“……大膽!”
夏侯徽立時跪拜在地,將頭低低俯下。
張氏神情莫測的看了兒婦一會兒,忽然問了一個新的問題。
“而今諸夏侯曹,誰人能當此任?”
——這些宗室之間,除東阿侯外,又有哪個還能入了司空的眼簾呢?
心裡雖這麼想,但執金吾蒯柔卻並不準備將實話說出來。
這一日有金吾衛來報,曹宇晨起去拜訪了東阿侯曹植,理由倒也很簡單,那一日據說是曹植的生辰。
並且燕侯並未空手上門,而是準備了各種禮物,一副恭恭敬敬拜訪兄長的模樣,禮節無可挑剔,進去坐了一坐,不足一炷香的時間便出來,亦足夠謹慎。
但金吾衛們仍動了心思。
眾所周知,魏王忌憚東阿侯,同時也不那麼喜歡他的幾位叔叔。
此時鄴城內掌權的是司空陳群,他令金吾衛看守東阿侯曹植的府邸,態度可見一斑。
曹植雖遭文王多年打壓,但聲望仍在,金吾衛們並不敢對他有什麼心思。
然而燕侯為人謹小慎微,從不敢得罪鄴城權貴,平生又素好整治家業,頗有餘財。
洛陽爭戰不休,陳群調集全國之力打這場蜀魏大戰,糧食布匹價格上漲不說,原本大量從蜀國運來的蜀錦、烈酒、茶葉、琉璃器皿等貨物的價格也飛漲了一截。
縱使這些金吾衛都是世家子,想維持原來那般大手大腳,花錢如流水的生活也不甚容易了。
該怎麼發一筆財,維持戰爭期間的錦衣玉食呢?
“莫鬨得太過,”蒯柔還是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畢竟是武王之子,文王之弟,又是大王的叔父,司空必不欲為難燕侯的。”
“話雖如此,但司空為國事操勞,閒人難見,誰又能揣測他的心思呢?”
見到頂頭上司默許,幾名緹騎嬉笑道,“兒郎們都是懂得分寸的人,隻是敲打出點買米錢罷了。”
“況且燕侯那般循規蹈矩之人,又不曾真藏了什麼陰私事,自然也懂得大家的意思罷。”
曹宇抱著那個精美絕倫,裝過西域葡萄美酒的琉璃罐,大吐特吐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