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泰突然驚醒是在數日之後。
他並未夢到他的父親, 他的妻兒,以及百餘個族人,儘管曹宇以一己之力, 將潁川陳氏也拉進了那個黑暗的大坑裡。
他的夢十分混亂, 支離破碎,待他醒來時, 隻記得滿目鬱鬱蔥蔥之間,忽有一葉飄落。
七月已經儘了,山中的秋天原本來得便快一些。
這樣的夢並不能代表什麼。
他起身向外望了望天色, 而後叫了親兵送進來洗漱用水,開始洗臉。
天氣轉冷,從井裡打上來的水便更冷了。饒是他這樣年富力強的漢子, 碰觸到冰冷的井水時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而正巧就在這一刻,有斥候跑了進來。
“將軍!有蜀軍自澠池向北而來!”
陳泰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張郃既然據山死守,諸葛亮又圍不住洛陽, 肯定想要一個個拔掉附近關卡。
“多少人,領兵者為誰?”
“旗上一個‘薑’字!兵馬不下三萬!”
陳泰抬起那張濕漉漉的臉, 滿眼驚駭。
“再去打探!探準了人馬再回報!再去將王經尋來!”
“是——!”
偏將王經進門時,見到的情景令他有些難以理解。
作為陳群之子,陳泰亦是世家大族出身,極重禮儀,從未在不曾束發戴冠, 衣衫肅整之前見外人。
但陳泰此時的確隻著中衣,光著腳跑到案幾邊奮筆疾書些什麼。
臉上的水也並未擦淨,洇濕了領口一小片。
“將軍?”
“彥緯,我有要事交托與你。”陳泰最後一筆寫完, 吹也未吹的將信折了起來,塞進絲袋中。
“你選良馬數匹,日夜兼程至微山大營,將信交予張郃將軍。”
王經雖是農家出身的粗俗漢子,心思卻細,懂得送信的活尋常不會交予他這偏將,陳泰必有後文,抱拳得令後,又等了一等。
果然這位心思縝密的年輕將軍遲疑一下,又吩咐了一句,“若是微山一切無恙,你再去打探汜水關之事。”
“汜水關?”王經愣了一下,“薑維領兵至此,與汜水關有何乾係?”
“汜水關聯結洛陽許昌兩都,逾此關後,北上鄴城亦無關卡。而箕關以北無非並州而已,諸葛亮若要攻打並州,亦可自蒲阪出兵,他豈有舍本逐末,棄汜水而攻箕關之理?”
“可三月時薑維便來攻打過一次,與這次有何不同?”
陳泰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偏將,“三月時薑維隻帶了數千人馬,非攻關,而是竊關。”
而這一次薑維卻帶了不下三萬餘的重兵而至箕關,這蘊含的意味太不祥了——
除非薑維隻是佯攻,本意引張郃出戰,否則他能領三萬兵來攻小小的箕關,定已攻下箕關,視洛陽為囊中之物,想要斷絕微山大軍北上入並州的去路!
若隻是前者,陳泰倒能應對。
但若是後者……他想不出來汜水關陷落的緣由。
那郝昭不是沉斂有謀,用兵守城極有章法嗎?
魏王不是唯恐汜水關有失,又派了曹氏宗親去當監軍嗎?
王經得令而退,陳泰站在窗邊出了一會兒神,方才將心思轉回調兵遣將,應對蜀軍之事上。
隻是他轉身的一瞬,忽而覺得眼角餘光見了什麼東西飄落了下來。
待得望過去時,青石鋪就的院落中,多了一片黃葉。
蜀軍營中亦是如此忙碌氣象。
隻是沒你的份。
你看著丞相一臉憔悴,眼睛下麵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兒。
……配上光芒四射的兩隻眼睛,特彆違和。
大家已經在弘農澠池一帶跟魏軍對峙了四個多月。
你順路懂得了“勢均力敵的決戰就是大家比命長”的道理。
丞相在等曹叡張郃蹲不住,對方當然也在等諸葛亮蹲不住。
蹲不住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種,最常用的是糧草不濟,其次一方增兵打破了平衡,再其次朝堂傾軋主帥被換,最後要戳個刀的話,還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_(:з」∠)_。
總而言之,當一方蹲不住時,要麼尋求退兵,要麼尋求決戰。
有的時候想退兵也要做好決戰的準備,由此可見為人所熟知的時間線上,司馬宣王是真的被打出心理陰影了,對麵主帥病逝大軍撤退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硬是被刷了個“死諸葛嚇走生仲達”的笑話出來。
不過當然現在丞相一點也不需要你發刀,他特彆快樂。
主帥升了帳,先遣薑維領三萬兵去守住箕關路口,又派了關興張苞一同出發,張苞去守汜水關,關興則去許昌,防止兵亂時傷到劉協留在許昌的那些小皇子,外加一個偽帝劉懿。
……真是二十四孝好臣子。
而後鄧艾領中軍,準備與張郃決戰。
所有人都有事情做,就隻沒你的份。
而且所有人的目光都躲著你。
你氣炸了。
待散了帳時,你起身也準備跟著出去,丞相忽然又將你喊住了。
你看看周圍。
每一個被你的目光掃到的武將腳步都變快了一分。
……連楊儀都是!
片刻之間,中軍帳裡就隻剩下坐在案幾後麵搖著羽扇看你的丞相。
“丞相喚末將留下,有何吩咐?”
他抬頭看你一眼,“又惱了?”
你不吭聲。
他招招手,你還是不吭聲,且原地不動。
最後丞相歎了一口氣,“我原本想……”
……你沒忍住,以為他會交代你點什麼特殊任務,跑了過去。
“阿遲當真想領兵出戰?”
你連連點頭。
“為何?”
……這個問題問住了你,你是為了興複漢室而戰,或者是為了小胖子阿鬥而戰?那肯定不是;
……為了加官進爵?你身上已經掛了東安亭主和莒鄉侯兩個爵位了,你對再升一級當列侯其實也沒啥興趣;
……張郃是你畢生勁敵?那肯定不是,他畢生勁敵是諸葛連弩,你畢生勁敵在這個位麵就不存在;
“大家都領命而去,獨留下我。”你實話實說,“這很不對勁。”
丞相眨眨眼。
“有我在這裡,怎能說獨留阿遲一人呢?”
“……先生是想讓我給你推四輪兒車?”
眼看著白羽扇拍了下來,你捂住腦袋。
但最終沒拍下來,先生不知在想什麼,想了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
“阿遲是不世出的勇將,”他清晰地說道,“但我所製陣法,已不需勇將陣前衝殺。”
武侯心目中的戰爭是什麼樣子的?
當汜水關陷落的消息傳至洛陽之後,曹叡張郃終於不能再等下去了。
張郃大軍自微山而出時,下來戰書。
寅時造飯,卯時出營。
距離微山大營三十裡處有一秦王點將台,毗鄰晉水支流,正好便是戰場。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綿延丘陵十餘裡,正適合騎兵居高臨下,傾瀉而出。
你覺得這地方選得妙極了,有點兒魏武揮鞭的氣勢,美中不足的是對方主帥並不是曹老板了。
你也見不到他身邊那些青史留名的謀臣武將。
清晨站在戰場另一側的丘陵上,晨風拂來,吹起了你的鬥篷。
坐在素輿上的丞相轉過頭,看你一眼。
“阿遲可識陣法?”
你看看對麵,魏軍多騎兵,後方又有微山大營作為托付。因此陣中先出的數千騎兵似是橫向排開,用騎兵迂回包抄,準備夾擊蜀軍兩翼的陣法。
“雁形陣?”
“那我軍呢?”
……………………
你居高臨下所看到的蜀軍,大體上似乎是個九宮圖,但十分紛雜混亂,有弩手,有兵車,有弓手,有長/槍/手,有刀盾手。
熱鬨得簡直好像集市廟會。
“不認得。”你老老實實地說。
“此為我所製八陣之法,”丞相搖搖羽扇,“阿遲以為如何?”
“看著有點亂糟糟的,”你隨口說,“這能行嗎?”
周圍人好像看了你一眼,然後趕緊假裝沒看。
……對於十分重視好口彩,甚至亂說喪氣話的要被拎出去打軍棍的軍營來說,你這話問得好像不是太對勁。
當然丞相是不會打你軍棍的,他全神貫注的盯著山下的戰局,忽而向身邊的掌旗官下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