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昧稀薄的暗黃燈光從院牆內流出,黎漸川腳步微頓,拄了下登山杖,微眯起眼笑了笑:“巧了。”
院門口的男人穿著一身深藍灰的登山服,瘦長的身形略顯臃腫,或許是忌憚這低冷的氣溫,他懷裡毛茸茸的橘色一坨也裹上了同色的羽絨小坎肩,正於明暗交織的影子裡睜著一雙發亮的圓瞳。
非常巧,出現在這裡的人正是之前還見過不久的謝長生。
這可以說是一個完全在黎漸川意料之外的人物。
其實在從美帝離開後,黎漸川也搜集過謝長生的資料,隻是那些資料少得可憐,除了全方位地驗證了謝長生是個喜歡古物的純種貓奴加無良道士之外,沒有過多的信息。
不過本以為以後很少交集的人,出現在God實驗室,出現在埃及,現在又剛好這麼巧,出現在岡仁波齊的天葬台,這由不得黎漸川不去懷疑。
如果謝長生沒有說謊,那按照行程和時間來算,他應該是在自己和寧準剛剛離開埃及時就同時啟程,趕來岡仁波齊,否則普通路線晚一點出發是不太可能比他們先到的。
像是聽出了黎漸川話裡的戒備和質疑,謝長生冷淡清俊的臉上眉梢微動,語氣淡漠道:“我在埃及接到了彭婆婆的電話,她說她發現了一樣可能和Ghost有關的物品,讓我過來一趟。”
“過來,阿黃。”
寧準解開帽子的金屬扣,鼻息間的水汽噴薄在冰冷的空氣裡,他邊朝院門口走去,邊朝那條黃色的土狗招了招手:“Ghost……看來老巫婆對魔盒遊戲還真是賊心不死。”
黎漸川挑眉:“這位彭婆婆不是魔盒玩家?”
認識寧準和謝長生,還知道Ghost,但卻不是魔盒玩家,這有點奇怪。
“不是。但她希望自己是。”
寧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火腿,掰開遞給土狗。
土狗像是認識寧準,聽到聲音遲疑了下,在寧準走過來時就已經搖起尾巴,用有點濕潤的鼻頭去拱寧準的腿。
這時,院裡頭那間土屋的木門忽然嘎吱開了半扇,一道瘦小的身影出現在門裡,旋即一道很有老教授風範的稍顯嚴肅板正的女性嗓音傳出:“阿黃,你的晚飯已經吃得夠多了……”
那聲音頓了頓,黎漸川感覺到一道帶著審視的銳利視線從他們身上掃過:“都進來吧,天寒地凍,喜歡站在門外頭說話嗎?”
越過寧準的肩頭,黎漸川朝土屋門裡望了一眼,視力穿透模糊的黑暗,看清了站在門內的身影。
說實話,彭婆婆和黎漸川想象中不太一樣。
她的五官比較平凡,亞裔中帶了一絲混血的感覺,瞳色是很少見的深金色,顯出一絲貓一樣的妖異。
但儘管如此,比起老巫婆這種綽號,黎漸川還是覺得她更像是一名上了點年紀的嚴肅的魔法教授,裹在身上的厚重黑袍遮蓋住一點濃濃的書卷氣,臉頰兩側的肌肉略顯鬆弛,以至於法令紋深刻,整個人都被帶出了幾分不易接近不好相處的刻板感。
“嗷嗷!”
已經叼住火腿的土狗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投食的寧準,撒丫子竄進屋裡,撒嬌一樣在門邊蹭了蹭,咬著火腿跑了。
主人都已經開口了,客人也不好再在門口糾結逗留。
黎漸川跟著寧準和謝長生走進去,保持著警惕打量了幾眼這處院子。
這院子不大,四麵圍了一圈一人高的牆,院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個簡陋的馬廄沒有彆的。馬廄裡有匹通體黝黑的馬,已顯老態,臥在棚子裡非常安靜,如一團濃鬱的陰影。
院子裡沒有廂房,隻有一間土屋,牆皮很厚,屋簷底下掛著風乾的臘肉和臘腸,還有兩串紅豔豔的辣椒,和這周遭的藏族風格有點衝突。
進到土屋裡,空間一下子變得狹窄逼仄,屋頂矮得讓人莫名壓抑。
幾樣老舊的紅木家具泡在昏昏然的光線裡,朦朧黯淡。一張花紋繁複豔麗的地毯鋪在屋子中央,濃鬱的藏香從地毯中央的小香爐裡散出,浸透著土屋的各個角落,略有些嗆鼻。
彭婆婆盤腿坐在地毯上,示意三人坐下,邊拿過暖水瓶和三個大搪瓷缸子倒熱水,邊道:“我沒想到你會來,God。”
這語氣相當熟稔。
黎漸川邊挨著寧準在毯子上坐下,邊暗暗想著。而且彭婆婆稱呼寧準為God,顯然處裡資料曾顯示過的寧準這個名稱在其他某些領域也是近乎本名的存在,為人熟知。
“事實上,我也沒想到你還沒有放棄。”寧準摘下手套,接過搪瓷缸子暖著手,語調低冷慵懶。
彭婆婆將剩下兩杯熱水推給黎漸川和謝長生,深金色的眼睛細細掃了黎漸川一眼,忽然道:“這是你找的男朋友?他的身體細胞應該發生過某種程度的異變,他非常強壯,或許也很持久,我想你終於可以好好打理你枯燥無味的夜間生活了……”
黎漸川無奈地接過熱水,簡直要懷疑寧博士的需求人儘皆知了。
“他是我的愛人。”
寧準打斷彭婆婆的話,微潮的發絲貼附在冷白的臉頰一側,杯子裡的熱氣熏蒸間,那雙桃花眼滲出一層幽深的光:“他也是一名魔盒玩家。”
彭婆婆動作一頓,看了寧準一眼。
寧準低沉道:“你是一名生物學家,不是一名真正的女巫。你應該很清楚,哪怕是上帝,在生物領域的科學範疇內,也無法實現真實的死而複生。魔盒不是萬能的,它是同惡魔進行的交易。”
死而複生?
黎漸川心思微動。
剛才寧準透露的意思就是彭婆婆一直想成為魔盒玩家,但是寧準對此似乎並不讚成,難道說,彭婆婆想成為魔盒玩家的原因,是探索複活的奧秘?
那確實是匪夷所思。
儘管近期經曆過太多超出科學解釋的事,但黎漸川也從來沒有想過讓死者複活這種情況。
他觀察著彭婆婆對此的反應,卻發現麵對寧準這樣堪稱冷硬的話語,彭婆婆好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隻是有些黝黑的臉膛透出了一股陰沉的青白,雙眼低下去,落在了謝長生懷裡安睡的橘貓身上。
“這些事情我很清楚,我從來沒有想過探索神靈的領域。我找長生過來,想要說服他,背著你,帶我進入魔盒遊戲,我不否認。但很巧合,幾乎被囚禁在加州的你竟然會在這個時候來到這裡,這讓我不得不懷疑就算世界上有神靈存在,也必然是偏頗不公正的。”
黎漸川不得不承認,這位彭婆婆就算長得再充滿科學家的氣息,說起話來也還真是充滿了玄而又玄的味道。
“不過這些,隻是一個因素,還有一點,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也是我找長生來的另一個目的。”
“我想我應該沒有和你提起過,我選擇定居在這裡的原因……”
說著,彭婆婆微抬起身子,拉開旁邊靠牆的紅木櫃的一層抽屜,取出來一個厚厚的沾了一點不知什麼油漬的文件袋。
她將文件袋打開,把裡麵的東西全部抖在毯子上,一頁頁字跡密密麻麻的紙張夾帶著圖片散落出來。
黎漸川將目光投過去,一眼就看到了最上方的一份實驗報告,頓時瞳孔微縮:“能量異常波動和生物細胞異變數據記錄……”
覆著細密水汽的眼睫微垂,寧準隨手拿起幾張紙,低頭著。謝長生也騰出一隻擼貓的手,撿出一張圖像。
溢滿昏黃光線的靜謐空間裡,彭婆婆嗓音略微沙啞,低聲道:“其實在離開北冰洋的研究所時,我就已經聽從了你們的勸阻,放棄了那些瘋狂的實驗想法,想要尋找一個能讓我的心靈安息的地方,懷念我的孩子們。”
“但在離開研究所的前一夜,我在所長實驗室看到了一份有關岡仁波齊和沙姆巴拉洞穴的資料。”
寧準眼睛看著那些紙張,口中淡淡道:“那上麵寫了什麼?”
彭婆婆搖搖頭:“那上麵並沒有寫什麼,但它出現在那間實驗室裡,本身就說明了它的不同尋常。後來我查閱了很多岡仁波齊相關的資料,甚至去德國的某些秘密機構購買了希姆萊小隊的情報。我懷著某些不切實際的希望,來到了岡仁波齊隱居。”
“岡仁波齊周圍的軍事力量,還有其他種種跡象,都表明它並不像表麵上這樣,隻是一座象征意義上的神山……之後,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在這間房子的地下修建了一間屬於我的實驗室,時刻監控著岡仁波齊的一切。”
“2037年的那天清晨,我在洗漱之後照舊進入實驗室觀測數據,但非常意外,隻是一夜之間,我發現我的儀器竟然損壞了。”
“我搶修了它的數據,然後得到了這樣一份能量異常波動的監測報告……我相信這不會是這種神秘波動的唯一一次,我幾乎晝夜不休地等待在儀器前,直到2050年夏日的那天……”
黎漸川知道彭婆婆指的是哪一天。
和處裡給出的資料、“禁忌”得到的金字塔報告一致,岡仁波齊最近的一次能量異常波動,就是潘多拉的魔盒遊戲宣告全世界降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