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沒有撿起紙團,展開去看,他也大致猜得到裡麵的內容。
有關意識上傳的實驗觸碰著永生的禁忌話題,在全世界範圍內都無法獲得明麵上的資金或技術支持,但幾乎是所有頂尖實驗室,都會無法克製地去踏足這一領域。
長生不死,永遠是人類最無法舍棄的追求。
把它用在一隻貓身上——將貓的意識上傳,再轉接入某個人類的軀殼內——這確實是太過大材小用了。
但謝長生可以肯定,想出這個主意的人絕對是比他更恐怖、更肆無忌憚的瘋子。
不,或許和那個人相比,他隻是條生存在夾縫裡的不知所謂的可憐蟲,遠稱不上瘋狂。
這不會是彭婆婆可以給出的籌碼。
謝長生若有所思地盯著腳邊的紙團。
過了一陣,他開口道:“剛才你說是你叫來了我和寧準,到岡仁波齊,到天葬台。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按照時間來算,寧準不可能是被你叫來的。他是自己來的,但他的到來,似乎不在你的意料之外。”
彭婆婆好像並不在意謝長生是否去查看那個紙團的內容,將紙團扔出去就像是完成了她一件重大的心事,她的肩膀已經垮了下來,年輕的麵容透出了一股遮掩不住的屬於靈魂的老邁與孱弱。
她仿佛在一瞬間就又恢複成了那個瘦小乾巴的老太太。
聽到謝長生的話,她有些晃神地遲鈍了兩秒,才回答道:“不,確切地說,是God他快了我一步,事實上,我已經通過他留下的某種聯係方式去聯係他了,我希望他儘快趕到岡仁波齊。”
“隻是沒想到他來得太快了,快到讓你們兩個撞在了一起。”
彭婆婆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色褪去了那些戒備與怪異,變得平和許多。
謝長生道:“昨晚沙漠上遭遇的一切確實都與你有關?”
“可以這麼說。”
彭婆婆點頭:“但更準確點,是被選中的那個人的腦內記憶和幻象有關。在今早之前我還無法完全確定這些聯係,但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就算我回答不了你,等到寧準回來,也是可以給你答案的。”
“他特意點名選了這個房間,就證明他已經猜到了房間和大門上那盞紅燈,以及每晚的大部分怪異遭遇之間的關係了。”
“那盞紅燈會選中特定的房間裡的人,並在夜晚的行進中,給予他一項有趣的權力——挖空記憶,變幻想為現實的阻礙。”
說到這裡,彭婆婆有些疲乏地站起了身:“好了,你問的已經足夠多了,長生。”
“我很樂意回答你更多的問題,但前提是,我們仍是朋友。如果你想清楚了,就在晚餐開始前到隔壁的房間找我,我會一直在那兒。”
她走到門邊,謹慎地貼耳聽了一陣外麵的動靜,才緩緩拉開房門,向外走去。
在她的身影即將完全消失在房間內時,她忽然聽到背後的黑暗裡傳來了謝長生壓得極低的聲音。
“我記得,樂樂離開的時候才十歲。”
門縫裡的背影一僵。
彭婆婆的唇角抿緊又鬆開。
“我知道。”
她說。
走廊上的光亮出現了刹那,又急促地消失了。
房門再次閉合,一切都無聲無息。
不知過了多久。
謝長生收回釘在房門上的目光,靠牆半蹲下來,伸手撿起了那個紙團。
意料之內,紙團裡麵是一串境外的電話號碼。
謝長生閉眼在自己的魔盒裡挑挑揀揀了一番,掏出來一個雕刻著奇怪字母的打火機。
打火機噴吐著幽藍色的火焰,大片怪誕不定的光影一道一道拉扯搖擺進謝長生緩緩睜開的眼瞳。
他的胸膛錯失規律地起伏著,鼻息間漸漸溢滿了紙張燃燒的煙塵氣,酸苦而又沉悶。
與此同時。
三樓雜物間。
牆角歪倒的燭台被扶正,亮起一簇細小的光,將兩道交疊的身影綽綽地拓上牆麵。
隨手把用完的打火機丟回雜物堆裡,黎漸川屈膝坐到了寧準旁邊。
在這相當短的時間內,兩人已經檢查過了房間裡的所有邊邊角角,將最終獲得的可能存在一定價值的線索都擺在了麵前這張還算乾淨的瘸腿矮桌上。
它們主要是兩樣東西——粘著一枚指甲的小貝爾的故事書,以及一張從某個玩偶斷裂的殘肢裡剖出來的舊紙條。
“原住民們口中的神究竟是什麼,如何出現,怎樣存在。所謂的怪異是究竟被某種力量催生而出,還是被吸引而來。腹語玩偶說出的那些向導與研究者的隱秘,米莉亞與葉戈爾,洛班和葉夫根尼——”
“在小貝爾出現在我的手臂上的時候,我就有了這種預感,這一切的真相或許都可以在這裡被掀開一角。”
裹著擦痕與血漬的手指撫平破損的書頁。
寧準說著,揚眉笑了下,半垂的桃花眼在勾起的時刻被燭火分割出一片暗昧交織的詭麗,潛藏著莫名的趣味與幽沉神秘。
黎漸川很讚同這個說法。
雖然他始終都有點追不上寧準腦子裡的想法。
“腹語玩偶落在你的手臂上,什麼秘密都沒有探知到嗎?”黎漸川問。
“這或許隻有小貝爾才能知道確切的答案。”
寧準漫不經心道:“或許它不是什麼都沒有探知到,而是一不小心,看到了太多呢。”
黎漸川一怔,下意識看了寧準一眼。
但寧準顯然沒有更進一步解釋什麼的打算,他微抬起下巴,動了動手指,率先翻開了桌上的那本故事書。
黎漸川沒有追問,而是順勢將注意力重新聚攏回了那片扉頁上。
扉頁掀過,故事書的內裡暴露出來。
那些書頁無一幸免,全都被五顏六色的彩筆勾畫得亂七八糟,手寫體的俄語歪歪扭扭,比起稚童的摘抄,倒更像蛇類爬行遊動的痕跡。
這本故事書沿用著幾乎所有童話故事都會使用的一個老套而普通的開場:“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心中的美好願望往往能夠變成現實。就在那個令人神往的時代,切爾諾貝利迎來了獨屬於它的神明……”
“在凝結著冰霜的土壤剛剛鬆軟的春季,在漆黑無月的深夜,在尚還嶄新的核電站的上方,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清晰地看到,布滿烏雲的天空破開了一個洞。”
“看!”
“那是一隻高高在上的眼球——”
“那是一束流星般令人眩暈的光——”
“祂來了,祂降臨了!”
“我們的神明,我們的救主,我們的先知!”
黎漸川的目光逐漸凝固在了這充滿了詠歎調的字句上。
無與倫比的熟悉感讓他想起了那卷從青藏的寺廟內取出的紅皮經卷。
經卷上以他的筆跡繪製著一長串猶如壁畫般的圖畫,圖畫的開端,是一座站滿了背影的極高的雪山,和雪山山頂之上,天空破開的一道裂口——
“2037年,宣稱救世的造物主降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