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處長,這是朋來鎮的風俗?”
黎漸川故作不知,低聲問道。
羅大聞聲回過神來,忙道:“這可不是風俗不風俗的!曼晴小姐,我們先到門廳避避!”
說著,他示意手下去攙扶驗屍的彭老先生,都帶進公寓的門廳,隻屍體在那裡,難以移動,也是無法,但道路寬闊,大可繞過,不會損礙現場。
門廳裡,季太太等人早已一臉忌諱地避到了樓內,隻有寧永壽還靠在大門邊站著,滿眼渾不吝地好奇看戲之色。
“是縣裡李家的來了?”
寧永壽一邊摸出煙來給羅大點上,一邊殷勤地八卦道。
羅大把靠裡一點的位置讓給黎漸川,然後頗有些晦氣地朝寧永壽點了點頭,半是對黎漸川解釋,半是和寧永壽閒嘮地說道:“就是李家,鬨了有一陣子了。曼晴小姐也許聽過,冀南李家,家裡上一輩的李老太爺在上海的外事辦做過,李老太爺的兒子,也就是現在故去的李老爺,自己沒本事,護不住上海的家業,拖家帶口跑回了祖籍,安頓在縣裡,隻做個鄉紳。”
“李老爺窩囊,可架不住人家會生。三個兒子,老大下南洋經商,前年剛回來過,那白花花的銀元大洋是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家裡送,老二借著祖父蔭庇,進了南邊重組的第五軍裡頭,前些日子來信,就已經混成了營長了,你說這讓人拿什麼比!”
言辭難掩忿忿嫉妒。
說著,羅大偏頭吐出個煙圈,又瞄了眼在堪稱淒號的嗩呐聲中已到了近前的小紅花轎,目帶譏嘲,低聲嗤道:“這李老爺還真是個沒命享福的,李大少從南洋回來又走了,留下一大堆錢財,還沒花上兩天,李老爺就摔了一跤,中風了,癱床上起不來了。”
“後邊兒李二少成了營長的消息傳來,李老爺大喜,一下子還就病危了,奄奄一息,全靠老參吊著命。”
“李老爺早年喪妻,一直沒續娶,隻抬妾,宅子內外都是李老太太主持,上個月,人家老太太就聽了不知哪方神婆的信兒,做主給李老爺娶了一個八字極硬的填房,要衝喜,結果李老爺不爭氣,八抬大轎剛進門,堂還沒拜,李老爺就一蹬腿,喜事變喪事了。”
寧永壽驚訝:“是正兒八經續娶的填房,不是納的姨太太?”
羅大眯起眼,搖頭:“三媒六禮走過的,可不是姨太太,外麵瞎傳的不能信。”
“而且,娶的這位也邪性,從隔壁縣一個落魄的大戶人家裡抬出來的,但從頭到尾,都沒人看見過這位的真麵目,就是媒人都沒見過,往隔壁縣一打聽,那戶人家三個姐兒,全都早出嫁了,你說這娶的又是誰?”
“總不能是丫鬟寡婦,那人家可不會給丫鬟寡婦送陪嫁!”
“這可真是怪了。”寧永壽也納罕。
黎漸川聽他們說得玄乎,卻並不是他關心之處,便趁機插言道:“既是縣裡的事,無論如何都該在縣裡鬨,怎麼來了鎮上?”
羅大見黎漸川感興趣,也不藏著掖著,趕緊一五一十道:“朋來鎮臨海,氣候佳,又被劉大師批過風水上好,所以縣裡許多人家都把祖墳遷了過來,還有建彆莊的,李家不僅祖墳在小定山上,海邊緊鄰教堂那處大宅,也是他家新修的彆莊。”
“上月李老爺去了後,家裡老太太就病倒了,千請萬請從小定山蓬萊觀請回了劉大師,劉大師就說你這衝喜不成,不怪彆的,時辰沒選好,眼下人已經抬進門了,是萬萬不能再送回去的。”
“但要將人繼續留在老宅,老太太又萬分不樂意,於是劉大師給指了條路,將人送去小定山腳下,李家彆莊隔壁的李家新祠堂,守祠堂去。”
“定的昨夜子時前出發,出發的陣仗也是掐算過的,有講究。”
寧永壽道:“一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姑娘,就去守祠堂了,他們也舍得,他們也放心?”
“什麼黃花大閨女,”羅大蹙眉,“我看倒更像是抬了個妖孽山精進門,鬼得很。”
黎漸川不太信魔盒遊戲會真的弄出鬼怪來,隻繼續問道:“我看縣城與鎮上都很信這位蓬萊觀的劉大師?”
寧永壽看了黎漸川一眼,沒搭言。
羅大開口,卻是一副不太想多解釋的模樣:“劉大師是有真本事的人。”
再多,倒閉緊了嘴,不說了,隻轉口和寧永壽談起案子,讓叫齊昨晚公寓裡的其他住客,問詢一番。他不知又琢磨了什麼,最後還是聽了黎漸川的言,要調查了。
劉大師的事被含糊過去,卻更讓黎漸川上心了。
但這局遊戲擺出如此明顯的線索,要麼是線索看似重要,其實相對表麵,有誤導性,要麼就是要想真的見到這位劉大師,知道他的事,得到他的線索,得過五關斬六將,絕不容易。
對黎漸川來說,不管是哪樣,第一天就有端倪顯露,總是好的。
三人說話間門,花轎已繞過阮學智的屍體,一顛一顛走過了公寓門廳前。
黎漸川狀似無意地投去兩眼,隻從花轎過分窄小的紅紗窗子裡看到了一抹蓋著蓋頭靜靜垂首的側影。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當他目光落下時,那側影似乎朝他轉過了頭,隱約似在微笑。
花轎掠過,紙人晃蕩,嗩呐高亢,朝長街另一端遠去了。
黎漸川收回視線,心頭卻似有種奇異的感覺浮現,令他莫名。
但也來不及細思,樓裡頭寧永壽就已經把住客都叫來了,數人過來,聚在門廳,或站或坐,神色不一。
朋來鎮處在交通要道上,客不算少,但也絕不多,況且,寧家拆了原本的酒樓客棧,建了這棟公寓,也是從不指望它掙錢的,隻當給寧永壽一個事做,免去整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是以公寓內的住客並不算多。
隻一樓的門房,二樓的季太太帶著小兒子寶生,並兩個小丫鬟,還有一對似是夫妻又似是私奔情人的男女,三樓的黎漸川,五樓的長衫中年男子和阮學智,就再無旁人了。
寧永壽平時住在公寓,也在五樓,四樓幾間門屋子曾忘了關窗,家具大多被雨給淋壞了,便關了,不住人。
眼下這些人都來了門廳,羅大三言兩語說了情況與對公寓內眾人的懷疑,話音還沒徹底落地,長衫男子便先氣怒道:“這位羅處長,你可不能平白冤枉人,我是讀書人,絕做不出來殺人放火的事情!”
羅大還沒開口,旁邊的手下長臉警察就先狠狠在柱子上敲了下警棍,冷聲罵道:“娘的,就是個窮教書先生,擺的什麼譜!給我老實點,彆冤來冤去的,我們羅處長當代青天大老爺,從不冤枉人,你這樣彆是做賊心虛!”
“你、你!”
長衫男子臉色漲紅,氣得說不出話來。
“成遠兄,你就少說兩句,少說兩句……”
寧永壽拉住長衫男子,趕緊勸了兩句,又朝羅大道,“老羅,我你是知道的,昨晚在老宅,不在公寓,沒嫌疑,說話也不會誆騙你。”
“我說句良心話,趙成遠趙先生確實不大可能是凶手,他過幾日要去縣裡的中學做老師,這兩天都在整理教案和書稿,我昨天白天還幫著他一起整理過,方才我去叫他,多看了兩眼,他整理的進度比昨天傍晚我離開時多了許多,若不是耗費了大半個晚上,絕對是完成不了的。”
“當然,我瞧得或許不細致,等會兒咱們再上去查查就是了。”
長衫男子趙成遠也不滿地道:“我沒注意到時間門,整理了大半宿,抬頭一看是四點多了,剛躺下準備歇歇,外頭就傳來了響動。”
“若是不信,便如永壽說的,我與你們上去查驗書稿!”
羅大可不是被捧住了就拉不下臉的人,當即就讓兩個人跟著寧永壽上樓去查,卻沒讓趙成遠也去。
剛安排完,靠著門廳柱子,能坐著就絕不會站的季太太忽然睜開了眼,伶俐的眼珠轉動,詫異地瞥向趙成遠:“趙先生當真是整理了一夜書稿?那昨晚一兩點,我起夜瞧見的從一樓上來的一男一女又是誰?”
黎漸川目光微動。
羅大也的眼神也瞬間門犀利起來,釘到趙成遠身上。
“趙先生說謊?”羅大聲音略顯陰沉。
趙成遠麵露驚慌錯愕,卻沒有心虛,他猛地看向季太太,憤慨道:“季太太,我們是曾有過幾句齟齬,但不值當你信口雌黃,汙蔑於我!做人是要講德行的,昨夜一兩點鐘我絕對沒有下過樓,更不要提什麼女人!”
季太太閒閒地翻了個白眼:“趙先生急什麼,我不就是隨口一問嘛,不是你就不是你咯。”
“但羅處長,這種事情我是不會說謊。”
“昨天夜裡一點三四十分吧,我沒去看表,估摸是那時候,剛不久睡得昏沉沉,聽見了一樓的報時鐘聲,那時候是一點鐘。我聽完聲響,又躺了一陣,就起夜出了屋門。”
“兩個丫鬟守著寶生打扇,我沒叫她們,自己去了二樓儘頭的廁所,也就五六分鐘吧,出來時回屋,臨關門就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一樓樓梯上來,隔得遠,燈又暗,看不清模樣,隻瞧出一個瘦高穿長袍,一個紮辮子,桃紅色的短褂。”
“我尋思三更半夜的,彆是趙成遠趙先生又招妓了,看了晦氣,就關門沒理會了。”
趙成遠這下不僅臉漲紅,還汗如雨下了:“我、我沒有招妓!”
季太太捏著帕子笑得促狹又刻薄:“昨兒沒有,從前也沒有?當誰見不著似的,裝得正人君子的。”
這回是真心虛了,沒了寧永壽打圓場,趙成遠氣得一甩袖,鑽樓裡去了,隔著門板重重喘著氣。
羅大掐了煙,冷冷看向門房:“你不是說昨天夜裡沒給人開過門嗎?”
門房慌道:“羅處長,昨兒晚上小的真沒給人開過門!”
黎漸川見狀道:“沒開過門,也沒聽見過彆的動靜?”
門房麵色一僵,看了黎漸川一眼,訥訥不說話,羅大立刻看出問題,怒道:“實話實說,聽不懂?”
“懂、懂懂懂!”
門房驚駭,就差跪下了,支支吾吾道:“昨天夜裡二老爺走了後,我就鎖了門,原想著……原想著前半夜沒事,我隻回屋裡躺一會兒,就一會兒,就接著好好看門,但沒成想一下就、就睡過去了……”
“我睡覺死,鼾聲也大,還關了門,雖沒鎖,但、但還是聽不見有動靜……”
黎漸川沒從門房身上看出說謊的痕跡,於是順勢說出了自己的判斷:“羅處長,公寓內的人固然有嫌疑,但季太太所見和門房疏忽在這兒,外來者也不完全清白。”
羅大擰眉。
“季太太,你沒有看清昨夜那兩人的模樣,但可還有彆人看見了他們,能為你的言辭作證?不是我冤枉太太,而是我們身上暫時還都有嫌疑。”黎漸川又看向季太太,說道。
季太太遲疑道:“這……當時走廊並無旁人。”
這時,同住三樓的那對年輕男女中的女子忽然開了口:“季太太不大可能是凶手吧。我昨晚熱得難以入睡,半夜聽見了季太太進出的聲音,開門關門前後也不過隔了幾分鐘,做不到上去五樓害了人,再回轉過來。”
“更何況,公寓裡的廁所是在走廊最裡頭,和樓梯不在一個方向,這一點我還是分得清的。”
“至於是否有人上樓,我們房間門雖離樓梯口近,但半夜關門開窗,隔了一層,若腳步聲輕一些,是根本聽不見的。”
彆說年輕女子,便是黎漸川昨夜特意留了神,也沒有注意到有明顯的腳步聲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