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太爺,不,裝在李二太爺殼子裡的陳沛的眼神一沉,表情猛地變了。
他太了解人類的細微動作與反應,所以他知道,麵前的人確確實實是已經肯定了他的身份,他再否認,也幾乎不可能動搖對方的想法。
“上一個李新棠,可沒有你這麼肯定。”
陳沛突然道。
黎漸川沉思了片刻,否定了陳沛這句話:“不,你沒見過四號。如果四號在這場幻境裡來到過碼頭,見過你,知道你和凱瑟琳、汪辛三人身上可能存在的秘密,那無論出於什麼目的,有再大的誘惑或殺機,他也不太可能再設這個套讓我進來。”
“除非他自信過頭,認為他之外的其他玩家全都是傻子,不然他不可能冒著分我一份秘密,以及被我拿走線索的風險,做這種局。”
“但他還是離開幻境了。”
“沒有見到你,也沒有殺你……還有其他離開的方式?和海麵,大霧,或是三桅船有關,這些是這片幻境產生的關鍵?”
陳沛沉沉地看著黎漸川:“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甚至更多問題,但你也要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們做一場公平的交易,你不放心的話,也可以開真空時間見證。”
“不需要真空時間。”
黎漸川觀察著陳沛的表情,心裡隱隱猜到他可能並不知道船上循環重置的情況:“我能分辨真假。”
“好。”
訝異地動了動眉毛,陳沛果斷應下,直接道:“你所說的四號玩家確實是成功離開了這裡,也沒有見到我。他離開的方式你應該是無法複製,那與特殊能力有關。”
“他的特殊能力應該和我類似,可以控製精神體,去短時間內改變□□外表,去附身某些物品,這包括奇異物品。所以他肯定是用附身的法子,實現了對三桅船的操控,用三桅船本身的感應,脫離霧氣,找到碼頭,下船離開了。”
“凱瑟琳沒有找人接引,我也沒有出現,這就是沒有後續的真正的離開。”
“但你明顯沒做到這一點,所以我才會出現。”
黎漸川皺眉:“你是什麼?”
“我當然不是真正的陳沛。”陳沛聽出黎漸川問題的意思,嗤笑道,“真正的陳沛應該沒有通關,已經遺失作為玩家的記憶,變成了真正的李二太爺吧。你作為李新棠,肯定見過他了。”
“我呢,隻能算是陳沛當初被李二太爺軀殼吞沒時,想要留下一手,故意割出來扔到三桅船上的精神體碎片。”
“不過很顯然,事發突然又被凱瑟琳牽著鼻子走的情況下,這留的一手也沒有派上什麼用場。”
“你們是新一批進來的玩家吧,死了多少人,還剩幾天?”
黎漸川道:“這算一個問題?”
陳沛譏嘲一笑:“還挺小氣。不回答就不回答,有什麼想問的趕緊問,我隻是個碎片,困在船上,無法探知外界,知道的也不多。”
黎漸川當然不客氣,直接問道:“對這個副本,你都知道些什麼,又拿到了哪些線索?玩家凶案,寧永壽和銀色手機,療養院虛影,蓬萊觀,挖腦魔案等等,我不相信你到了第六天早上,還是一無所獲。”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些。沒有玩家對解謎通關不感興趣。”陳沛笑道,“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雖然我的記憶停留在了第六天早上,在這個副本已經度過了一半多的時間,但我,包括凱瑟琳和汪辛,甚至其他玩家,應該都沒有真正接觸到朋來鎮的所謂主線劇情。”
“全是無頭蒼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找線索,試圖去摸清這片輪廓。拿到的,也都隻是一些還不夠深入的東西。”
“真正要觸碰劇情,觸碰謎底,還是要依靠玩家凶案的獎勵,或是破案後給予偵探的獎勵。即使它們都顯而易見地帶著負麵效果。但玩家要想真正了解朋來鎮,還是一定要做出這個選擇。”
“凱瑟琳和汪辛應該比我知道的多一些,我甚至懷疑,他們之所以忽悠我去殺李二太爺,就是早就知道犯下玩家凶案後,玩家會取代被害者,成為鎮民的事。”
“沒錯,我們經常是分頭行動的,而且他們明顯看我更不順眼,在排擠我呢。所以你想知道的這些,我隻能告訴你一部分答案,因為我也不完全了解。”
“玩家凶案我知道的就是剛才這麼多,寧永壽和銀色手機說實話我並不清楚,他手裡的銀色手機很像三桅船,就是玩家變成鎮民,無法通關,失去記憶後留下,沒了魔盒,奇異物品掉落後被副本同化的東西。”
“我個人猜測,他是比我們更早以前來到副本,犯下玩家凶案最後卻沒能通關的玩家。”
陳沛仿佛還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再說療養院虛影,這是凱瑟琳的發現。”
“在進入副本的第三天,她借刀殺人,滅了回春堂一個大夫,從他那裡拿到了一些線索,其中一個就是有關民國二十年的朋來鎮的一個傳聞,說的就是那樁挖腦魔案。”
“具體細節她沒有告訴我,隻說那樁案子發生之後,朋來鎮外的海麵上,還有小定山山腰以上,就全起了大霧,一旦走進去,就看不清半個人,方向也會迷失,難以出來。”
“而霧中的海麵和山頂,有一座建築的影子。”
“她給我們看了一張照片,說那是一間現代建築風格的療養院,不是民國時期的東西,超脫這個時代卻存在,那肯定有古怪。”
“我決定調查這個療養院虛影,但是朋來鎮去年的那場霧,在第二樁凶案發生後就散了,之前很多鎮民,包括縣裡的警察局,都上山或出海去看過,不少都沒能回來,回來的也什麼都沒見到,說是海市蜃樓。”
“霧氣偶爾會出現,但極少,療養院的虛影當然也是少見的。我們前幾天根本沒有見過起大霧的跡象。”
“沒有霧,我們想查也沒法查,上山下海都是空蕩蕩的。但就在第三天晚上的潘多拉晚餐上,凱瑟琳卻突然告訴了所有還活著的玩家一個消息,明天天亮時,小定山和海上將起大霧,霧裡有關鍵線索。”
黎漸川察覺到問題:“凱瑟琳知道起霧的消息,或者說,起霧與她有關?”
陳沛挑眉:“我猜也是這樣。”
“後來我們和其他玩家都上過了小定山,一無所獲,依靠奇異物品才走出來。凱瑟琳不甘心,就決定了這次出海。算是最後一搏,不成的話,備選計劃就是讓我去做一樁玩家凶案。”
“我不樂意,但也沒辦法,我知道他們不太可能殺我,而且我們總不能陷在僵局裡,最後就選擇了答應。”
“至於蓬萊觀,我隻知道李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相當肯定挖腦魔案的凶手就是蓬萊觀的馮天德馮大師。彆的就不清楚了,我還沒去過蓬萊觀,蓬萊觀前幾天都沒人在,馮天德據說去了縣城,汪辛進去查探過,隻說裡麵建築和供奉的神像很怪,也沒彆的線索。”
“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怎麼樣,都是真話,誠意夠吧?”
黎漸川道:“最後一個問題,剛才在碼頭上,如果我選擇殺了你,會發生什麼事?”
陳沛道:“也許你真的會取代我,成為李二太爺,利用這個身份就此離開幻境,返回朋來鎮,也說不定。畢竟你現在扮演的,是當初的我,大可以重複我之前的行為軌跡。”
“那如果選擇不殺你,跟你離開碼頭,進朋來鎮呢?”
黎漸川追問。
陳沛嗤地一笑:“不用再試探了,你知道我離不開碼頭。我就被困在了這一片幻境,而這幻境,就是三桅船上我的精神體碎片衍生而出的。我離不開,你跟著我當然也離不開。”
黎漸川眉頭微壓,淡淡道:“你的話應該大部分都是真話,但缺失隱瞞的太多,我隻信六成,所以你最多隻能問六個問題。”
陳沛也不辯駁,不以為意地道:“不,不用六個,你隻要回答我三個問題就行。”
他頓了頓,道:“第一個,你是怎麼猜到我就是陳沛的?第二個,你在三桅船上都遇到了哪些事?第三個,你身處的朋來鎮,是民國哪一年?”
一口氣問完,陳沛向後重重一靠,微笑注視著黎漸川,等待解答。
但他注定是等不到了。
黎漸川自認是個相當誠信守諾的人,可這他的誠信守諾絕不會在與敵周旋時生效。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意外,我問了這麼多問題,卻偏偏沒有問怎麼離開這場幻境?”黎漸川忽然道。
“什麼?”
陳沛愕然皺眉:“離開的方式,你沒問,我為什麼要答,而且離開的法子就那一種,你已經錯過了。”
黎漸川站起身,挑眉道,“幻境是由你製造,但卻不由你一個精神碎片掌控,你是被本體故意放在這裡的,也是幻境的一環,不然你絕不會不知道三桅船上的事。玩家無法憑空建造幻境,三桅船是基礎,還需要受魔盒遊戲的影響,遵從規則,所以除了四號這種涉及特殊能力的方法,必然還有另一個離開的方式。”
“這個方式民國二十二年的李二太爺,也就是失去玩家記憶的你,從一開始就告訴我了,隻是我一直沒有把它和離開幻境聯係在一起。”
“直到我排除了我想到的三個法子,還得到了你、汪辛和凱瑟琳的提示。我想,現在我可以試試這個新法子了。”
陳沛道:“你什麼意思?”
黎漸川掀了掀唇角,不答,走過來直接一個手刀下去,把人打暈,背起來走出舊船塢,直奔不遠處的海邊教堂。
由紅轉金的璀璨光芒落在教堂的尖頂,鋪滿花園的小徑。
黎漸川來到教堂半掩的門前,門內有一些做禮拜的人和洋人牧師。
他觀察了片刻,背著昏迷的陳沛推門,迎著瞬間投來的諸多視線,踏進了教堂內。
一隻腳剛落到教堂的地板上,黎漸川就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灼燙感。
這感覺比他腹部累積的那些使用鏡麵穿梭的燙傷斑痕還要燙上千倍萬倍,一時如置身大火熊熊的火場,一時又好似走進了火葬場的焚化爐中,隻在看不見的高溫熱浪下,將要燃成灰燼。
生存本能讓黎漸川的動作出現了一秒的遲鈍和退縮。
但下一刻,理智壓過,強迫他邁出了第二隻腳,將自己和背上的人完全地送進灼燙之中。
“鬼,鬼!他是鬼!他們是鬼!”
黎漸川剛剛站定,教堂內就突然傳出了許多聲驚恐的尖叫。
“又來了,遊魂又來了!”
“神!神在驅鬼,在懲罰他們!”
紛亂的腳步聲和更多的叫喊。
但黎漸川已無從分辨,無形的火焰將他死死包裹,被活生生燃燒的劇痛完全侵占了他的大腦,讓他麵孔扭曲,發出嘶啞的低吼。
他的視野飛快模糊,好似眼球在融化。
不,不是好似,是確實在融化。
黎漸川看到了旁邊彩色玻璃上的影子,也摸到了手上的黏膩——他和他背著的李二太爺軀殼一同像蠟燭一樣,在從頭到腳,逐漸融化——陳沛大概是被痛醒了過來,咆哮大叫。
“你瘋了!快出去,出去!離開這裡!”
他嘶吼著:“我沒有故意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為了我們能夠最終通關才留下這個幻境,是為所有玩家好!”
“出去,出去!”
“我什麼都告訴你!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出去……出……去……”
他的腦袋已經融化不見了,聲音也隨之消失。
黎漸川沒有理會,他漸漸感受到了一種向上的拉扯感。
順應著這種感覺,他好像靈魂出竅一般,脫離了那具在融化的軀殼,不斷升空,飄出了教堂。這種形態讓他在失去了眼球之後,也仍能看到四周。
他急速飛高,完全無法自控,朋來鎮在他腳下飛快變小,鎮子的輪廓在高空視角下浮現出來,形狀很像一個熟悉但又不是時常能看到的東西。
黎漸川想要細想,但過於巨大的疼痛令他整個腦子都渾渾噩噩,無法看真切,也無法再思考,隻能慢慢沉重地閉上眼,陷入短暫的眩暈。
不知過了多久。
劇痛褪去,連續三道擊殺喊話驚醒了黎漸川半昏的神智:“KingKilledang!”
“KingKilledCatherine!”
“Doublekill!”
“KingKilledSnowman!”
“Triplekill!”
黎漸川一個激靈,霍然睜眼,彌漫的霧氣和海麵映入視野。
身軀飛快恢複感應,他麵色不變,不著痕跡地掃視四周。
是之前上船時的下午天色,自己西裝革履,一身完好,拎著釣具,腳下不是詭異的三桅船,而是一艘普通小漁船。李二太爺的身影在前方,正彎腰在選定的釣魚位置坐下。
如果不是使用鏡麵穿梭帶來的腹部灼燙傷隱隱作痛,黎漸川幾乎都要懷疑方才經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他回頭看向背後,尋找寧準的身影。
恰好,寧準站在碼頭上,也抬起頭來,正望向他。
“你回來了。”
寧準神色微鬆,桃花眼彎出一個笑,無聲地做出口型:“再不出來,我就要壞一壞規矩,帶著禮物進去找你了。”
他抬起手晃了晃,袖子滑開一點,露出掌心一個三四寸高的小玩具熊。
黎漸川繃緊的心神瞬間安定下來。
他笑了笑,伸出手,見寧準抓住,跳上船來,虛攬了人一下的同時,聲音極低道:“船和李二太爺是不是變了?”
“對。”
寧準輕聲道:“等我‘暈船’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