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也真是個沉得住氣的, 一身臟汙站在一堆夫人中間,又被蘭範這樣鬨,也還是不卑不亢的。沒人幫她擦乾淨臟汙, 她便自己抹去臉上臟汙。那國公府女眷明顯是針對她的, 不然不會縱著蘭範讓他說完始末,可李氏還是朝著那女眷一禮。夏如茵聽見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根本沒有此事……此人沒有證據……定是有人誣陷我, 收買了他……”
蘭範將潲水桶往地上一砸:“呸!誣陷你?這個賤人我是隻遠遠見過一麵, ”他指向李氏,又指向她身旁的嬤嬤:“那老婆子我見過三次,可她每次來見我, 也是偷偷摸摸沒人知道的。但老子有證據!”
他就去扯身上衣服:“看看老子身上這些傷!這會是老子自己揍的?”
他當街脫衣,又有一堆女眷在, 實在不雅。國公夫人便招呼人帶蘭範進國公府看傷,夏如茵隱隱聽見她承諾,此事一定會給他一個交代。
蘭範這才罵罵咧咧跟著下人進了大院。夏府的嬤嬤丫鬟終於自由, 趕緊跑到李氏身旁。國公夫人又去和李氏說了幾句話,大概是問她要不要換身衣裳,又說一定會問出前因後果, 不會冤枉了她。李氏態度平和拒絕了, 甚至道了句謝, 這才令人趕來馬車, 告辭離開。
其餘女眷們以及街上圍觀的人們終於散了,夏如茵卻還立在窗邊,久久回不過神。
肖乾打量她神色, 放輕了聲音:“過來坐著吧, 彆總站在窗口吹風。”
夏如茵本能應了一聲, 跟著他行回桌邊坐下。房中一時沒人再說話。小二來上了菜, 又退下,夏如茵才勉強斂神開了口:“九哥,今天這事……你覺得夫人她,是被蘭範陷害了嗎?”
陷害自然是有的,可真實也是有的。將蘭青帶回府後,吩咐人抓了蘭範去大牢的人其實是他。當時做此安排,隻是查到蘭範是個賭鬼,行事手段下作,他不想夏如茵身旁的人被糾纏。賑災回來京城後,設計讓蘭範聽見“衙役”聊天,說抓他入大牢的人是李氏,以及找人假裝地痞“打死”他拋屍,刺激蘭範去找李氏麻煩,這也是他的栽贓。
可是,找上蘭範對付蘭青,想把蘭青嫁給虐打妻子的屠夫——這些事,卻是李氏的手筆。李氏一位夫人,如此費心機對付一個出了府的丫鬟,自然不是因為她與蘭青有仇怨。她隻是不想讓蘭青入太子府。她要讓夏如茵在太子府孤立無援,她就是不想看到夏如茵好過。
這般真真假假的信息混在一起,蘭範沒法坐實李氏的罪過,李氏也沒法洗脫蘭範的指摘。可若是有心之人,便會發現古怪,便會起疑。從蘭青入手,既與夏如茵息息相關,又不涉及她自身——這是肖乾所能想到的,最溫和的,向夏如茵揭開李氏真麵目的方法了。
而這還隻是引子。肖乾並不回答,隻是反問道:“茵茵覺得呢?”
夏如茵勉強露出了一個笑:“我、我當然覺得,夫人是被陷害的啊。夫人那般行事無可挑剔的人物,怎麼可能做出那麼惡毒的事。”
肖乾沉默看著她。夏如茵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低垂了頭:“可是,我也想不明白,若真是無緣無故,蘭範又為何要陷害夫人。他那一身傷,明顯是被人打過的。蘭青告訴我,她離開夏府第二天,她爹爹就找上了她。若非有人通知,他怎會這麼快知道蘭青離開了夏府?他把蘭青賣給李家村屠夫,後來退了嫁妝錢,可不過兩天又來糾纏,這事也是真的……”
肖乾這才道:“茵茵,如果你問我,”他儘量溫和道:“我是認為,你夫人至少是派人找過蘭範,也應是真做過對付蘭青的事情。”
夏如茵抬頭看他,又是那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樣。她緩了半響,方能再度開口:“可是,夫人為什麼要對付蘭青?蘭青她根本沒什麼心眼,不可能惹夫人生氣。夫人往日對她也很好……”
肖乾緩聲道:“夫人對誰都很好,對你也很好的。”
夏如茵身體一僵,肖乾看得真切,不再多說。
卻說,李氏回到夏府,沐浴時招了身旁嬤嬤進去伺候。半個時辰後,嬤嬤紅著眼眶,扶著李氏出來了。除此之外,夏府一切尋常,好似今日李氏在外根本沒遇到事情一般。
可尚書夫人被人當街潑潲水,暗中指使人陷害一個出了府的丫鬟,這種大事,不可能不掀起風浪。消息還是以極快的速度,在京城傳了開來。李氏多年賢良淑德的好口碑,忽然便不那麼可信了。
夏尚書回到夏府時,臉色十分難看。李氏如往常一般體貼為他除去官服,夏尚書卻製止了她。
夏尚書生得五官端正,當年高中狀元時,也曾是京城眾多貴女的夢中情郎。如今年近四十,依舊是難得的好模樣。他在廳中坐下,冷肅發問:“今日國公府那事,是怎麼回事?”
他長期浸淫官場,養出了一身不凡氣度,不笑的時候隻讓人覺得威嚴。李氏便知道他已經聽到風聲了。她屏退了下人,在夏尚書身前跪下:“是瑾蓉過錯,沒有管束好身旁老人。求老爺看在馮嬤嬤多年伺候的份上,饒了她這一次吧!”
夏尚書也不料,李瑾蓉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便這般下跪認錯了。他皺眉:“你的意思是,這事是馮嬤嬤做的?”
李瑾蓉便歎了口氣:“其實前些年,我便聽說馮嬤嬤與蘭青有過節。蘭青那性子你也知道,大大咧咧的,衝撞了馮嬤嬤幾次。馮嬤嬤並沒和我講,我也沒放在心上。今日詢問後才知道,那時馮嬤嬤便記恨上了。”
“後來蘭青出府,馮嬤嬤便想著要報複。她去找了蘭範,勸他將蘭青嫁給李家村的屠夫,想要好好磋磨她。之所以打著我的名義,是想著蘭範一介平民,不敢與官家夫人鬥,便是出了什麼問題也不敢糾纏她。沒想蘭青倒是厲害,成功逃跑了幾次,結果就沒嫁成,還進了太子府。”
夏尚書聽到這,板了臉:“所以是她買通了衙役,將蘭範抓去牢房的?”
李瑾蓉仰頭看夏尚書,神色微訝:“老爺怎會這樣想?馮嬤嬤聽說蘭青進了太子府,的確是有些慌。可她一個老嬤嬤,哪來的能力買通衙役?找地痞打蘭範的人也不是她,她根本都不知道蘭範被放了出來,又何談及時安排地痞去打人?”
夏尚書盯著李瑾蓉:“所以,那蘭範說什麼聽到是李家人害他入獄,又聽到地痞說夏夫人給的銀錢足,是你被人陷害了?”
李瑾蓉便又歎了一聲:“這手段,老爺不覺得很明顯嗎?馮嬤嬤的確犯了錯,妾身也的確是管束下人不利。但我又怎會和蘭青一個小丫鬟計較,她出了府都還不放過她?”
夏尚書不置可否,卻是朝李瑾蓉伸手:“先起來吧,坐。”
李瑾蓉這才起身,行去他身旁坐下。夏尚書態度和緩了些:“那你覺得,會是誰挑中了蘭範陷害你?”
李瑾蓉搖了搖頭:“我想不到會有誰這般記恨我,要這般費儘心機想陷害我。我也是今日回來後,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審問了馮嬤嬤,才得知始末的。”她頓了頓:“可是今日,我是應國公夫人邀請,去國公府賞菊的。回來一出國公府府門便遇上了蘭範,這時間點也未免太湊巧了。且我被潑了臟水後,馮嬤嬤和其他嬤嬤想要拖走蘭範,丫鬟們也想要上來護住我,都被國公府的下人阻攔了。”
夏尚書眯眼:“你是說,是國公府在陷害你?”
李瑾蓉有些無奈:“我也不清楚,我與那國公夫人隻是泛泛之交,記不得自己是不是有哪裡得罪過她。”
夏尚書摩挲著八仙椅扶手。他今日會這般認真追究,是因為這件事裡,蘭範看起來不像是說謊。首先,蘭範與蘭青十年不曾聯係,對蘭青不管不問,可蘭青離開夏府第二天,他便找了過去,這定是夏府有人主動告知了他消息。其次,蘭範的確是退了那屠夫的嫁妝錢,顯然是不打算再折騰,可沒過兩日,他又跑去糾纏蘭青。這行為反複,定是有人背後慫恿。
夏尚書本來傾向於相信蘭範的話,是李瑾蓉找他對付蘭青了。他想知道李瑾蓉為何要這麼做,為何要對夏如茵的丫鬟窮追猛打不放過。可李瑾蓉又將馮嬤嬤推了出來,說找蘭範對付蘭青的人是馮嬤嬤,承認了這故事的前半段。
這倒也能解釋得過去。將人抓入府衙大牢,馮嬤嬤的確沒有這個能力,可馮嬤嬤身後的李瑾蓉,卻是能買通衙役和地痞的。而國公府,自然更是有這個能力。所以這故事的後半段,到底是誰將蘭範抓入了大牢,又是誰派人去將他滅口?到底是李瑾蓉派馮嬤嬤陷害蘭青,還是李瑾蓉被人栽贓,這點夏尚書卻不能確定了。
到底是他舉案齊眉數十年、以溫柔賢淑聞名京城的夫人,夏尚書沉吟良久,開口道:“馮嬤嬤身為你身旁的老人,卻以你的名義出外作惡,決計不能留。看在她陪你這些年的份上,我便不將她送官了,你即刻將她趕出府。”
李瑾蓉神色變了變:“老爺,可是馮嬤嬤年事已高……”
夏尚書站起,抬手製止:“此事不必多說。國公府雖然中立,那國公夫人卻是先皇後故交。若是他們那邊真找到了什麼證據,再追究起來,我們就被動了。我聽說那馮嬤嬤有一半苗人血統,現下看來果真是蠻人一個,野性難馴。如此惡奴留在我夏府,隻會令夏府蒙羞。”
李瑾蓉抿了抿唇,手不自覺抓緊了繡帕,最終恭順應了句“是”。
李瑾蓉回到房中,見到等候她的馮嬤嬤,那溫順神色便換成了悲戚。馮嬤嬤著急上前:“夫人,老爺怎麼說?”
李瑾蓉行去茶幾旁坐下,緩聲道:“老爺讓我即刻趕你走。”
馮嬤嬤“啊”了一聲:“夫人,老奴這把年紀了,你讓老奴去哪裡啊……”
李瑾蓉牽住了她的手,難掩哽咽:“馮嬤嬤,你以為我心裡就好過嗎?自打我從山上救回了你,你便一直陪在我身旁,至今已有二十餘年。這偌大的夏府,我隻能和你說幾句體己話。我拿你當我親人看待,什麼事都不避諱你。你若是走了,我便像斷了左膀右臂,往後可怎生是好……”
李瑾蓉紅了眼眶,掉下淚來:“可是老爺逼我啊!他在拿你試探我,我才不得不暫時舍棄你。我雖然給了他解釋,但我知道他沒相信。他開始懷疑我了,他不再信任我了……”
馮嬤嬤陪伴李瑾蓉許多年,見她這般哭慘,便心疼了。她反過來安慰她:“夫人你彆難過。不過是出府,在哪不是一樣過。若不是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早就不想待在這京城了。老爺和你夫妻多年,也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便懷疑你,你不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