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雲倚風這回並沒有再雙目殷殷說些“大恩大德”“彩衣娛你”之類的話,專心啃完小半盒鹵味後,就心滿意足洗漱上床。熬了這幾天,好不容易等到餘毒燥熱退去,他打算裹起棉被好好睡一覺。
隻可惜,天不遂人願。
子時,大雪再度掩埋了半座山莊,細細聽來,甚至能辨出木梁負重的微弱澀響。
季燕然雙目微閉,就算已經兩日未眠,依舊睡得很淺,因此當窗外鈴聲乍起時,他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睛。
叮鈴。
叮鈴鈴,叮鈴鈴。
那聲音極清脆,初時隻是一兩串鈴鐺輕晃,轉眼卻已連成一整片,壓過了雪吼與風嘯。再過一瞬,整座賞雪閣的蛛絲都被掀翻攪動,共同響得瘋魔而又急促,刺耳尖銳的聲音,如萬千鳥雀空蟬深夜齊鳴,甚至顯得有些淒厲了。
雲倚風單手握劍衝出飄飄閣,白色身影一飄即逝,真如一抹風間輕雲。花園中,有黑影就地打了個滾,試圖甩掉身上纏著的蛛絲銀鈴,卻反而越掙越緊,眼見已經中了陷阱,他索性就那麼爬起來,帶著一身“叮叮當當”的狂放聲音,拚命向賞雪閣外衝去。
“站住!”金煥聽到動靜,也提刀衝出觀月閣,不料恰好與黑影碰了個照麵。他雖學武不精,但畢竟是走慣了鏢的,實戰經驗自是不缺,當下就與對方廝殺起來。七八招後,黑影揚出兩把匕首,徑直攻往下半身,金煥本能地後退閃避,還未等他再度穩住身形,黑影已經攀上牆頭,朝著反方向急急跑去。
“金兄。”雲倚風將金煥扶住,“沒受傷吧?”
金煥驚魂未定,伸手指道:“往那邊跑了,也不知是個什麼妖物,身上坑坑窪窪的。”
妖物?雲倚風心中起疑,還欲多問,卻見季燕然已經越過牆頭,自己便也拉著金煥追了過去。風剛好在此時吹散了厚雲,露出大半銀盤圓月,令四周景象開始明亮。黑影依舊逃得極快,連滾帶爬姿勢詭異,乍一看的確挺能唬人,不過雲倚風很快就判斷出來,那並不是妖物與野獸,而是人,一個不斷揮刀想要割去蛛絲、頗為狼狽的人。
掛著一身鈴鐺逃跑,聽起來又蠢又無生路。黑影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並沒想過要躲藏,而是一路衝向後山絕壁,閉著眼就往下跳。
賞雪閣建在孤峰之上,前頭是狹窄山路,後頭是險峻懸崖,終日雲霧繚繞,千丈巍巍。
見對方想要尋死,季燕然縱身一躍,抬手在空中掃出一道凜冽劍氣,於絕壁邊緣炸開層層積雪,直將黑影逼得連連後撤,一屁股慌亂坐在地上。前頭既有高手擋道,他眼珠子一轉,又想出另一個法子,雙手一撐腳下一蹬,踩著冰淩就想滑往另一邊,卻剛好遇到雲倚風,飛鸞素劍錚鳴出鞘,挑住那毛皮衣領往後一甩,生生將已經落下絕壁的黑影又帶了回來,淩空劃出一道弧線,栽進厚雪摔了個七葷八素,再也動彈不得。
金煥緊走兩步,上前將他的身子翻過來,想看看究竟是誰。
黑影臉上溝壑遍布,眼若血紅牛鈴,從嘴裡“噗”吐出一股濃煙。
雲倚風見狀驚道:“金兄小心!”
金煥猝不及防,先是被他的詭異樣貌嚇了一跳,又被糊了滿臉的刺目煙霧,視線驟然模糊,胸口也被狠狠踢了一腳,虧得有雲倚風及時趕到,才沒有踉蹌滾下雪溝。
黑影趁機爬向崖邊,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根藤蔓,單手蕩著就往山穀深處飄,一邊“呱呱嘎嘎”地笑出聲來,顯然得意至極。
不過這份得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回音尚未消散,藤蔓就被人一劍砍斷。身體驟然失重,他倒是不慌,反手又握住另一根,顯然對這裡的地形極為熟悉。而就在他要換第三根藤蔓時,一道白色疾風突然呼嘯而至,手腕也隨之傳來劇痛。
黑影心底駭然,還沒等他分辨出麵前究竟是鬼是神,身體就已被人高高拋起,眼見下方就是萬丈懸崖,而那白影卻反而飄向另一方,全然沒有要接住自己的意思,這不可一世的囂張賊人終於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季燕然一腳踏上絕壁,如獵鷹般掠過空中,單手為爪狠一發力,將黑影重重丟至眾人麵前。
“咚”一聲,震得四周雪渣子亂飛。
想必命也去了半條。
季燕然旋身落入雪中,微微挑眉道:“閣下好身手。”
“過譽。”暮成雪神情疏離,語調也是冷的。
雲倚風攙著金煥,兩人一起走了過來。那黑煙裡不知藏有什麼毒物,能讓人頃刻失明,金煥此時眼前一片模糊赤紅,難免慌神,雖不至於哆嗦嚎啕,雙手卻也始終緊握著雲倚風的胳膊,幾乎要將那細韌骨頭一並捏斷。
“這人還沒死吧?”雲倚風擔憂,“金兄眼睛傷得不輕,山上又沒有大夫,還得從他嘴裡往外掏解藥。”
季燕然道:“留了口氣,先帶回賞雪閣再說。”
“多謝……多謝諸位。”金煥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牽住雲倚風的手,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回走,一顆心也如這雪地一般,七上八下,惶惶不知深淺。
“對了。”行至途中,雲倚風又問,“金掌門怎麼沒出來?”
“我爹他早年中過毒,身體一直不好,須得靠著白參紫蓉補丸調養。”金煥道,“那藥服下之後要靜心運功,否則極易氣血逆行。今夜聽到銀鈴驟響,我擔心外頭會有危險,便讓他躲在了床下……此事說出來也真是慚愧,還請諸位莫笑話我們父子這般貪生怕死。”
“怎麼會。”雲倚風寬慰,“金兄這般安排,可謂孝勇兩全。隻是回去之後,金掌門看見金兄雙目受傷,八成又要擔心了。”
金煥歎氣道:“是我自己疏忽,怨不得彆人。”
季燕然突然問:“咦,那小丫頭呢?”
“那小丫頭在這裡。”花園中傳來一聲幽幽回答,咬碎了牙在說。
眾人齊齊看去,就見柳纖纖捂住流血手臂,正坐在一蓬枯草上,嬌目灼灼,幾欲冒火。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像是氣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