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漂亮的白色大鳥有鶴, 有鷺, 南疆還有典雅高貴的白孔雀, 張開尾羽一回眸, 如落了滿身蓬鬆細雪, 十裡八鄉的文人爭著搶著要為其吟詩,但蕭王殿下就是這麼特立獨行, 他統統沒想起來, 還在沾沾自喜, 覺得自己這個比喻甚妙。
雲倚風看了他一會兒, 說:“嗯。”
然後就繼續低頭吃飯。
季燕然也繼續撐著腮幫子看他, 一邊看,一邊將自己碗中沒動過筷子的蝦仁盛過去, 照顧得極為周到。離開的時候, 巷子裡起了風,空氣中再度泛起濕蒙蒙的雨霧,有些寒涼, 於是又體貼問他:“再吃一碗熱的紅棗湯?”
雲倚風道:“不吃。”
“桂花羹?”
“不吃。”
“山楂糕?”
“也不吃。”
“喂喂, 你走慢一點啊。”季燕然小跑兩步和他並肩,“急什麼,晚上又不用去府衙審案。”
雲倚風索性縱身一躍,身姿輕盈落在屋頂, 過往百姓隻覺空中飄過一道白影,也不知是妖是仙, 驚得趕緊抬頭細看,卻又隻剩下了輕輕搖晃的紅燈籠,和一片黑漆漆的無邊夜空。
……
吳所思正在客棧二樓伸懶腰,準備去廚房弄些熱水泡茶,冷不丁麵前就多了一個人。
雲倚風道:“借過。”
“哎!”吳所思先是清脆答應一聲,卻又覺得對方臉色似乎不對,於是趕忙將人拉住,小心試探,“怎麼,外頭出事了?”
“沒事。”雲倚風深深呼出一口氣,極為無辜地看著他,“王爺說我吃飯像鵝。”
吳所思聽得一呆:“像啥?”
“哦,對了。”在回房之前,雲倚風又補一句,“他還想給我喂蝦。”
吳所思眼前隱隱發黑。
雲倚風反手關上屋門,哐啷。
季燕然飛身踏上房梁,穩穩落在地上,手中還拎了一包剛出爐的赤豆點心:“雲門主呢?”
“回房了。”老吳幽幽回答,“生氣了。”
季燕然一愣:“好端端地生什麼氣,你惹他了?”
怎麼能是我惹他!吳所思痛心疾首:“王爺,你怎麼能說人家雲門主吃飯像鵝呢,他是叨你了還是擰你了?”
那麼溫柔文雅的一個人,就算多吃了兩碗飯,就算吃得稍微急了些,也和凶殘大鵝扯不上關係啊!而且光說一說倒罷了,你還要給人家喂蝦,那可是蕭王府的債主,怎麼也不知道稍微收斂一些!老吳越說越頭昏,有“王爺說我吃飯像鵝”這句話在先,他自然不會將“喂蝦”想成是飯桌上體貼周到的添菜,滿腦子都是自家王爺把蝦丟到半空中,好讓雲門主來接——喂鵝不都是這樣嗎?下回是不是還要扔一整條活魚?
季燕然態度端正:“是是是,好好好,你說得都對,我這就去誠懇認錯。”
他敲了兩下門,沒人開,便從另一頭翻窗而入。果不其然,某人正坐在桌邊,一手晃著茶杯,一臉幸災樂禍。
“我就知道。”季燕然哭笑不得,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商量個事,下回我再說錯話,你隻管追著打,千萬彆再拉老吳過來了,嗯?”
雲倚風自己捏了塊點心吃:“考慮一下。”
季燕然用指背蹭掉他臉上一點酥皮渣:“我是說天鵝。”
“王爺這補丁打得隔了幾條街,早不做數了。”雲倚風放下茶杯,“先不說這個,星兒回來了。”
話音剛落,樓梯上果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季燕然原想誇他一句好耳力,幸而及時想起鵝的故事,覺得自己還是閉嘴為妙——省得又被訛一筆。
靈星兒一直在暗中盯著十八山莊,袁氏被扣押後沒多久,許老太爺也急匆匆坐起轎子,走小巷後門進了府衙,一直待在張孤鶴的書房中,直到現在還沒出來。
雲倚風問:“為了求情?”
“也不算吧。”靈星兒想了想,“他的確是為了張瑞瑞的事,卻並不想遮掩,而是承諾會親自去張家道歉,讓老兩口後半生衣食無憂,還再三請求張大人將許秋旺所犯罪行公之於眾,說許家沒有這種喪儘天良的兒子,哦,對了,他還說要散一半家財,用來做善事。若說求情,也就隻輕輕提了一句,希望官府能看在許家這麼多年修橋鋪路的份上,把袁氏放了。”
許老太爺在府衙書房裡,說得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滿頭花白頭發佝僂著腰,顫顫巍巍坐也坐不穩,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憫。原本好好一座山莊,卻在短短數十天裡鬨得家破人亡,惡鬼纏身,原本高潔無瑕的品行也有了洗不掉的肮臟汙點,大船被巨力撕開裂口,渾濁的江水不斷“咕嘟咕嘟”往上冒著氣泡,船上每一個驚慌失措的人,鞋靴都是濕的。
眼看已經黑雲壓頂,而他卻也顧不得許多了,隻想儘自己所能地、竭力修好這條船。
“大人。”許老太爺跪地長哭,“或許就是因為秋旺做下了此等禽獸不如之事,老天爺才要罰我許家啊。”
靈星兒當時守在窗外,也覺得這老頭哭得可憐極了。她對雲倚風道:“張大人好言好語勸了他幾句,不過倒是什麼都沒答應,隻說讓他回去安心休息,照顧好身體要緊。”
季燕然問:“你怎麼看?”
“我嗎?”雲倚風回神,“若許家當真隻有這一樁命案,那許老太爺提出的種種補償,的確算是仁至義儘,甚至有些主動請罰的意思。百姓知道以後,頂多罵一句許秋旺不是人,而整個許家依舊是清清白白、一等一的大善人。”
可要是許家不僅僅這一樁命案呢?
光鮮亮麗的軀殼下,會不會還藏有更多汙穢的秘密,而張瑞瑞僅僅是最無足輕重的其中之一,她像一株嫩芽,看似柔弱不起眼,根須卻深深紮在最暗無天日的地下,此時倘能有個人用力一拎一抖,隻怕就會扯出更多肮臟的往事。
若真這樣,那許老太爺看似真心悔過的種種舉措,也就有了另一種解釋——為了儘快結案,讓風波迅速平息。
恐怖童謠早已傳遍大街小巷,而百姓的種種猜測亦從沒斷過,有同情許家的,也有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這天災一般的橫禍,老天爺是會隨隨便便降下的嗎?八成是許家在發家時做了虧心事,才會遭此滅門報應。
季燕然繼續道:“在這種時候,若官府能將許秋旺的罪行公之於眾,民間關於‘善惡有報’的說法也就得到了印證。就像袁氏把所有罪責都推給許秋旺一樣,許老太爺也想這麼做,死人是不會為自己辯解的,隻能乖乖被整個家族頂出來,擋在暴風雨的最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