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的事,勉強算是糊弄了過去, 兩人的話題也漸漸轉向彆處, 雲倚風覺得那一碗酸溜溜的醋拌鴨掌挺好吃, 索性端到自己麵前, 啃得專心致誌。
“王爺笑什麼?”一邊吃一邊問。
季燕然淡定答曰:“沒什麼。”
確實沒什麼, 不過是想起了一句民間俗語,叫“英雄難過美人關, 美人難過酸品攤”。
於是眼底笑意更甚, 問道, 明日還想去哪裡逛逛?我陪著你。
雲倚風擦了擦手指:“早上要同清月商議風雨門的事, 下午要去看玉嬸。”
經他這麼一說, 季燕然方才記起來,先前老吳的確提過一句, 說已經在近郊置辦好了屋宅與田地。之前在賞雪閣時也算受了玉嬸不少照顧, 現在她搬來王城,自然應當去賀一句喬遷之喜。
旁邊桌上一群外地客人,正在唾沫飛濺地討論著王城除夕有多麼熱鬨, 還有正月十五的花燈與焰火, “砰”一聲,所有的星辰都被點燃了,瀑布見過吧?金色的瀑布,飛流直下傾瀉滿天, 光彩奪目極了。
雲倚風聽得入迷,心裡稍微有些遺憾, 畢竟臘月二十八那天,他還在王府後院裡看老劉殺豬,仔細盤算著除夕要去哪裡逛,元宵又要去哪裡逛,誰知事不湊巧,望星城裡偏偏出了亂子,自己也隻好在除夕當天騎著飛霜蛟出城,將所有的熱鬨與繁華都拋諸腦後,隻在白雪皚皚的山裡烤了一張肉餅啃,當成是年夜飯,現在想想,也著實淒涼。
季燕然許諾:“明年,明年的正月十五,我定陪著你在王城賞景。”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雲倚風嘗了口酒,又問,“王爺打算何時去找那位平樂王?”
“再讓他多活幾天吧。”季燕然接過酒壺,“楊家雖敗,卻也時刻關注著朝廷的風吹草動,若我剛一回王城,就又馬不停蹄趕去晉地拿他下獄,落在旁人眼裡,倒顯得像是皇兄在下令。”
這頭正說著話,樓梯上又上來兩個人,是清月與靈星兒。一對小情人說說笑笑,少年手裡也不知捧了一包什麼果子,紅豔豔的裹著糖,用竹簽紮起來正要喂過去,卻見旁邊桌上的師父正在看著自己笑,登時鬨了個大紅臉,手下一抖,果子也“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喂!”靈星兒不滿,“我還沒吃呢。”
清月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少女狐疑地轉頭,恰好與雲倚風對上視線,便理直氣壯道:“門主在怎麼啦?我們說不定還能訛王爺一頓飯呢!”
小二殷勤收拾出桌子,將兩人安排在了靠窗位置。小丫頭說起話來嘰嘰喳喳,像枝頭的雀兒,透著一股子清脆可愛,她先是問了一圈招牌菜,叫了一壺酒,招呼師兄吃這個吃那個,後頭卻又撒嬌抱怨起來:“你怎麼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照顧我,你學學王爺呀!”
清月答應一聲,趕忙扭頭。
季燕然手裡握著一卷烤鴨,正在往雲倚風嘴邊遞。
清月恍然大悟,照葫蘆畫瓢也遞給小師妹一個。後來又覺得背對著坐不方便,索性與靈星兒換了個位置,越發專心致誌地觀摩學習起來。
季燕然:“……”
雲倚風慢條斯理喝著湯:“我這傻徒弟能不能娶到媳婦,就看王爺今晚教得好不好了。”
季燕然替他吹涼一小碗羹:“好說。”
這頭清月也跟著呼呼吹,吹完之後遞給靈星兒,抬頭就見王爺已經又拿起了包子,便趕緊學他掰開兩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喂給師妹。
少女難得臉一紅,在桌下偷偷用腳踢他。
清月遙遙一抱拳,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這時候,酒樓裡的人已經漸漸多了,除了食客,還有幾個小娃娃在賣花環,都是從城外山上采來的野花,鵝黃嫩紫編在一起,看著又嬌又豔。這回倒是不用季燕然再教,清月主動買下一串,戴在了師妹的頭上。
季燕然頗為欣慰:“有個好消息,你徒弟出師了。”
雲倚風擦擦手指,又將衣袖往高挽了兩圈:“那這頓飯我請王爺。”
他方才又飲了幾杯酒,此時難免身上發熱、額頭出汗。季燕然卻有些擔心,生怕又鬨得毒發,於是熟門熟路將手伸過去,仔仔細細摸了半天的臉。
“哐當”一聲,靈星兒踢開椅子,轉身跑下了樓。
清月的手僵在半空中,茫然而又無辜地看向季燕然。
蕭王殿下:“……”
雲倚風深深歎氣,轉身道:“還不快些去追?”
清月答應一聲,連樓梯都不走,翻窗就跳了出去。周圍食客不明就裡,還當是江湖俠客在抓賊,於是一股腦湧到圍欄看熱鬨,卻哪裡還能在屋頂尋到半分人影,隻有風吹得樹葉嘩嘩響。
於是這頓飯還是蕭王殿下付的銀子。
並且在回到王府之後,他還被江淩飛一把扯進房中,“哐當”鎖上了門。
黑天半夜,孤男寡男,季燕然拿起桌上茶壺晃了晃,問:“你又闖禍了?”
“我闖什麼禍。”江淩飛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老實交代,今日在同福樓裡,怎麼回事?”
說這話時,他聲音又細又顫,宛若被捏住脖子的雞。季燕然嫌棄地瞥來一眼:“你也在同福樓?”
“我在對麵的三興茶樓!”坐在二樓雅間向窗外望去,恰好就是同福樓。旁人都是規規矩矩吃著烤鴨喝著酒,唯有蕭王殿下,又是夾菜又是擦嘴又是摸臉,就差把人抱到懷中來喂,偏偏雲門主還配合得很,也不惱,三不五時抿嘴一笑,笑得江門三少目瞪口呆,當場就打碎了一把名貴的宜興紫砂壺!
季燕然試圖解釋:“那是在……算了,說來話長,你還是洗洗睡吧。”
“睡什麼睡。”江淩飛擋在他麵前,再三確認,“你當真對雲門主沒意思?”
季燕然皺眉:“什麼?”
江淩飛猛烈撕扯了一下衣袖,雖然因為料子太厚,沒斷成,但道理大家都懂。
季燕然麵無表情飛起一拳。
江淩飛閃躲及時,抱著桌子淒淒哭道:“重色輕友。”
季燕然道:“滾!”
而直到他最後出門,江淩飛依舊扒著門框,語調中充滿老母親的擔憂與慈愛:“想清楚啊!”
季燕然加快腳步,覺得腦仁子都在嗡嗡響。
直到拐過花園,才終於將聒噪聲音遠遠甩在腦後。
隻是耳邊雖說清靜了,心卻清靜不得,依舊如假山下那窩野貓一般,在春日裡喵喵叫著,再伸出銳利的爪來,勾住心弦一撥一彈。
“轟”一聲,有什麼斷了,又有什麼亂了。
若在同福樓時,對麵坐著的是旁人呢?江淩飛、老吳、林影,任何一個狐朋狗友,再或者是這王城中任何一個漂亮姑娘,似乎都……莫說全程照顧對方吃飯,哪怕隻是想一想,就覺得後背發麻。
深春的夜風還是有些涼的,隻是再涼也吹不散心頭燥熱,渾身的血反倒更燙幾分。他心裡想著事,腳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雲倚風的小院,待到反應過來時,雙手已經推開了屋門。
習慣成自然,習慣成自然。
濃厚的藥味撲麵而來,雲倚風趴在浴桶邊沿,抬頭看他。
季燕然這才想起來,又到了該泡藥浴的日子,隻是看那軟綿綿有氣無力的模樣,怕又偷偷減了不少藥量。
果然,雲倚風開口就是警告:“彆告訴清月!”
“藥呢?”季燕然問。
雲倚風唉聲歎氣,往桌上一指。那裡正擺著一個大罐子,裡頭藥湯還剩下大半。季燕然剛拎到浴桶邊,就見雲倚風的肩膀不自覺往後一縮,像是怕極了這玩意。
怎麼能不怕呢?想起上回那密密麻麻的刺骨細痛,季燕然暗自歎氣,雖說不忍,卻更懼怕所謂的“三年或五年”,咬牙一狠心,還是全部倒了進去。
雲倚風細弱悶哼一聲,將額頭直直撞向桶沿。
季燕然及時用手掌托住,又將另一掌按在他背心。
藥性凶猛,雲倚風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來,額上汗珠一茬接一茬,唇角亦被咬得通紅滲血,比起上一次,這回的痛楚似乎更加綿長無邊,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水都涼透了,方才緩過一口氣來,卻也早就是昏死的狀態。
季燕然將他裹了個嚴實,坐在床邊像擦小動物一般,從臉頰到腳趾,都隔著毯子細細揉了一遍,直到懷中人不安地掙紮了一下,方才從櫃子裡取出新的裡衣,仔細替他穿好。
一旦心裡有了彆的想法,行為反而規矩起來,他動作很快,視線也一直落在彆處。隻是手臂在托高那纖弱腰肢時,心尖還是顫了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