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衣特意挑了最厚的,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他夜半會冷。
院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是清月在將靈星兒哄好之後,心裡惦記著師父定然又偷奸耍滑了,於是專程跑過來監督檢查。不料這回連屋門都沒能進,就被季燕然三言兩語打發回去——往後這種事,隻管交給本王。
清月站在院中,覺得很茫然。怎麼能交給王爺呢,要知道在藥浴這個問題上,師父簡直不聽話得匪夷所思,多大的人了,回回不是往山洞裡鑽,就是給他自己弄個神叨叨的迷陣,躲得連影子都沒一個,自己光是為了尋人,頭發就要氣白大半,這還不包括泡完澡後的喋喋不休,以及氣急敗壞時漫山遍野追著自己打,聽聽,一點都不講道理啊,這哪裡是人乾的活?
少年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王爺,隻是再敲門時,卻已經沒人開了。
季燕然握住那細瘦又柔軟的手指,在床邊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方才掩門離開。離開後也沒有回住處,而是徑直去了宮裡,太醫院的老學究們被召集在一起,聽蕭王殿下說完要求,個個都拉出苦瓜臉——那血靈芝前不久剛找過一回,一無所獲,這才過去了不到三個月,怎麼就又來尋了,實在變不出來啊!
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勇敢站出來提議,王爺不如試試在江湖裡找,三教九流的人門路也多,指不定就有誰見過。還有那號稱天下第一的神醫鬼刺,連死人都能醫活,找個藥材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他這麼一說,其餘人也紛紛附和起來。其實平日裡這群白胡子老頭對什麼“天下第一”的名號,向來都是嗤之以鼻的,總覺得是鄉野土鱉自吹自擂,上不得台麵,可這陣倒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無邊無際吹捧讚美不算,甚至還想明日就撐起一條船,將蕭王殿下送到迷蹤島上去。
季燕然臉色一沉。
下頭登時又”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爭先恐後說些什麼“會儘全力醫治雲門主”,嘰裡呱啦蛙鳴一般,聽得心裡更鬨。在宮裡耗了一早上,也隻尋到了一味藥,說是藥浴時含在嘴裡,能短暫緩解疼痛,至於更深一步的醫治之法,卻實在是沒有了。
事情傳到李璟耳朵裡,他有些疑惑:“一個江湖中人,燕然當真如此上心?”
“可不是,張太醫說了兩句不中聽的,險些被王爺一眼瞪出病來。”德盛公公又將聲音放低了些,“而且據說昨兒晚上,王爺與雲門主在同福樓裡……”他說得越來越輕,最後一句幾乎隱沒在了呼吸中。
李璟詫異地看向他。
“千真萬確。”德盛公公篤定,“城中許多人都看到了。”
“這樣啊,怪不得……”李璟敲敲桌子,“吩咐下去,讓太醫院無論如何,都要商議出一個醫治雲門主的法子來!”
口諭傳到太醫院,估摸那群白胡子老頭們,又會迎來新一輪的鬼哭狼嚎。
但是不打緊,隻要能找到血靈芝,能治好雲門主,莫說是嚎兩句,就算想學名角兒唱老旦,皇上與蕭王殿下都會給搭個鑲金嵌玉的大戲台。
若治不好呢?
若治不好,想想蕭王殿下殺人如麻的“美名”,有沒見過世麵的小太醫,連遺書都偷偷寫好了。
獨愴然而涕下啊,涕下。
當季燕然回府時,雲倚風已經同清月說完了風雨門的事情,正準備出城去尋玉嬸。
飛霜蛟親昵地用腦袋頂他,恨不能將人拱到自己背上,堅硬四蹄轉著圈跺來跺去,響鼻噴個不停。
桌上擺了七八個點心盒子,全綁著紅豔豔的綢緞,看起來煞是喜慶。管家在一旁打趣,說若被城裡的媒婆看到,怕是會當成門主要去誰家提親。因他這句話,季燕然索性弄了架馬車,將雲倚風連人帶禮一道塞了進去。隻留下飛霜蛟獨自站在院中,不滿地在地上刨坑,隻怕回來又要好一番哄。
“身子好些了嗎?”季燕然坐在他身邊。
“睡了一覺,舒服多了。”雲倚風道,“聽清月說昨晚一直是王爺在照顧我,多謝。”
“我從太醫院拿了些藥丸,往後再泡藥浴時,含在嘴裡能舒服些。”季燕然塞過來一個小瓷瓶,“至於根治的辦法,那些老頭還在查,再給他們一些時間,嗯?”他隱瞞了去南海迷蹤島一事,怕又勾對方想起前幾回無用的求醫經曆。但哪怕已被證實無用,就憑鬼刺腦袋上“天下第一”的名頭,他也想把人找到——至少能問一問那究竟是什麼毒。
也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雲倚風在這方麵有些遮遮掩掩,像是存心隱瞞了一些事。
馬車停在了一戶農莊小院外。
“嬸嬸!”雲倚風率先鑽出去。
從院裡迎出來一家三口,除了玉嬸,還有她的丈夫與女兒,看著都是老實人。廚房裡已經準備好了菜,還沒進屋就被熱乎香氣熏了個跟頭。
寒霧城一彆,仔細算來也有好幾個月沒見麵。玉嬸握住雲倚風的手笑看了半天,最後道,“瘦了,怎麼到了王府裡,也沒見吃胖一些?”
“所以才來嬸嬸這蹭飯。”雲倚風與她極親近,到每間房裡都溜達了一圈,“家裡可還缺什麼東西?我讓清月明日就補上。”
“已經很好了,門主快坐吧。”玉嬸麻利地煮著紹興酒,“我早就聽說王爺與門主回了王城,結果天天盼啊,直到今日才盼來。”
她把飯盛上桌,又熱情挽留雲倚風住一晚,說被褥都是新曬的,舒服得很。季燕然笑著打趣,怎麼也不見嬸嬸也留一留我?
“隻有一間客房,王爺就彆湊熱鬨了。”雲倚風道,“不過今晚我也不能住,約了幾個朋友,明日要一道去喝酒,下回吧。”
季燕然疑惑:“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
“江湖裡的朋友。”雲倚風替他夾了根雞腿,“有何一晏、鄒城、朗月大師,還有吳憂子。”
巧了,蕭王殿下一個都不認識。
玉嬸笑著問:“都是大俠嗎?”
“也不算大俠,隻是恰好都在王城,就一起去聽雨樓喝杯酒。”雲倚風啃著雞翅回答。
聽雨樓,那是王城頂有名的青樓。
所以看起來那位”朗月大師“,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好大師。
玉嬸又問:“王爺也去嗎?”
“不去。”季燕然漫不經心答,先前就約了皇兄,要去宮裡看奇巧機關陣,順便禦花園裡的兩株春日紅應該開了,坐在樹下喝杯聆風釀,花瓣能將酒也浸成紅,還有禦廚研究的新菜式,還有禦書房裡掛著的《春日遊紫蘭山圖》……哎,總之太忙,沒工夫去那又擠又吵又刺鼻香的聽雨樓。
雲倚風耐心詢問:“我能去嗎?”
季燕然夾給他一片春筍:“能。”
玉嬸在旁沒說話,卻在兩人離開時,將季燕然拉到一旁,偷偷塞了包糖過來,說都是雲門主喜歡吃的,往後若是煩悶不高興了,拿這個一哄準好。
得,這麼一看,像是人人都知道了蕭王殿下的心思。
而大梁的開明與包容,也在這種時候表現得十分淋漓儘致。
當場打碎茶壺的江淩飛也好,笑眯眯給糖的玉嬸也好,或者是聽完消息後,第一反應就要給雲倚風治傷的皇上——大家在得知此事後,意外是有的,吃驚也是有的,但似乎也僅僅就這些了,不就是斷袖嗎?誰還沒見過呢。
在回去的路上,聽車夫說星星很亮,兩人就下來走路了,還在城樓上坐了一陣子。
季燕然把披風裹在他肩頭。
雲倚風突然感慨一句:“此時倘若能有一把琴,就好了。”
季燕然堅決道:“沒琴也很好。”
或者說更好。
否則在這高高城樓上彈起來,怕是要一傳千百裡,那還得了。
於是季燕然把他的手攥在了掌心。
白色紗衣一層一層垂下來,遮住了兩人交握的手指。
雲倚風嘴裡含著一顆糖,舌尖一抿,酸酸甜甜。
雲也遮住了月亮。
萬物都是朦朧的。
後半夜時,季燕然抱著熟睡的雲倚風回了王府。
江淩飛站在院中,嗑著瓜子目送兩人進臥房,沒走。
片刻之後,蕭王殿下果然從房中出來,伸手就又要揍人,卻被靈巧躲開。
“喂喂,彆好心不識驢肝肺啊!”江三少一句說錯兩個俗語,拐著彎罵完自己還沾沾自喜,將季燕然一把扯進花園,壓低聲音道:“有個好消息。”
“什麼?”
“鬼刺神醫找到了!”
——十八山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