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熱鬨鬨的吵嚷聲中,林父匆匆忙忙走進病房,招呼還賴在床上的女兒跟蘇木:“快點下床,馬上病人回來睡這兒。”
他老婆走得急,沒顧上聽何大夫後麵的話,他倒是清楚倆孩子根本沒什麼大不了。
林母驚訝:“不是安排他住八人間嗎?”
林父搖搖頭,言簡意賅:“廠長他們都來了,電視台也來了。”
本來今天市裡頭電視台到廠裡做采訪,結果碰巧撞上安全生產事故。
廠裡頭哪能不重視,除了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廠長以外,正在帶領記者參觀車間的廠長聞訊也趕緊跟過來。
這下子工人住在八人間就不太合適,孫教授發話將預留給門診病人的雙人間讓出來。
至於明天病人來了怎麼辦?簡單,直接將孫澤給趕回家就行。
對於自家人,老太太很舍得下手。
孫澤氣得往被窩裡頭一鑽,他賴也要賴一晚上,今天他還就不走了!
林父見狀,樂嗬嗬地招呼女兒跟蘇木:“走,咱們回家。”
他轉過頭邀請女兒的同學們,“謝謝大家還辛苦來看蕊蕊跟蘇木,叔叔請大家吃冰棍好不?”
一群初中生哪裡還會體諒大學生心中淚流似海洋,立刻發出歡呼聲,高高興興地背著書包跟大人走。
林母倒是關懷了一下孫澤:“回家方便,你外婆也是怕你在醫院休息不好。”
林蕊歎氣:“現在你知道房子多重要了。要是地方夠大床夠多,孫教授也不至於趕你走。”
雖然她覺得老教授就是看孫澤不順眼,趕緊將他打發回家拉倒。
孫澤拉下蓋在臉上的床單,幽幽歎氣:“蕊蕊,哥哥一定會買下那間房子,改造成小彆墅送給你。”
林蕊瞪眼:“神經病,你自己買你自己的,誰稀罕你的啊。”
林母拍了下女兒的腦袋,佯怒嗬斥:“怎麼跟哥哥說話呢,沒大沒小。”
林蕊一扭腦袋,直接抱著她媽的胳膊,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病房,隻留給孫澤一個馬尾辮亂晃的後腦勺,看都不看他一眼。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出病房,還不忘安慰蘇木:“彆怕,這回公安局肯定給周文周武一個好看的。”
於蘭歎氣:“這可難說,萬一周老太再鬨騰,一水杯砸破警察的腦袋呢?”
“嘿,就怕她不砸。”安慰蘇木的男生接過話,“這叫襲警知道不?警察一槍崩了她腦袋。”
他對周家老太深惡痛絕。
今年剛過元旦的時候,他被周氏兄弟搶走了新買的滑雪衫,結果他爸媽找上門要說法,那死老太婆卻胡攪蠻纏,還當著他們家的麵把滑雪衫給丟在煤爐上。
“我媽剛給我買的,花了她兩個月工資!”
最後討說法變成中年婦女跟老年婦女的鬥毆,彼此各拽掉了對方一把頭發。由廠裡的工會主席出麵調停,重新給受害者家庭又買了件滑雪衫了事。
就這樣,周老太還不滿意,非得逼著廠裡頭給她兩個孫子也買滑雪衫。理由是煤爐上燒掉的那件滑雪衫原本就是她家的。
她的孫子不能白白被誣賴。
男生憤憤不平:“合著他倆搶了一件,最後還又賺了兩件。這就是在挖社會主義牆角,占國家的便宜。”
買衣服的錢當然不可能是廠領導私自掏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還不是廠裡頭走賬。
“腐敗,這就是腐敗。”男生蓋棺定論,“拿國家的錢腐敗。就因為領導怕被她纏著,所以拿公家的錢塞她的嘴。”
林父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一聲,提醒孩子不要隨便說話:“吃完冰棍,大家早點回家,不然爸媽要等急了。”
他們走到病區門口時,正巧趕上孫教授以及廠長等人進來。
廠長正對著記者的話筒侃侃而談,見到林父林母,趕緊招手:“我們廠裡頭的醫生跟他的領導立刻就陪著人來醫院了。”
林家夫妻互看一眼,不得不應聲過去。林父硬著頭皮麵對攝影記者的鏡頭時,忽然腰被人撞了一下。
周老太不知道什麼時候衝到了醫院,抱著副廠長陳東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求求您,放過我老太婆。我知道我沒用,給廠裡頭添麻煩。可領導你們也不能禍害我孫子呀。”
於蘭氣得直哼哼:“我去,明明是她孫子搶了人家兒子的手表還打人,她怎麼能張嘴就胡說八道呢。”
林蕊艱難地消化信息,原來陳樂他爸是鋼鐵廠的副廠長啊。得,道德綁架的最好對象。
“慣犯!”前麵被林父打斷話的男生憤怒地控訴,“她顛倒黑白慣了。”
林蕊還沒來得及聽周老太如何編瞎話,就先被她跪在地上拚命磕頭的樣子嚇壞了。
一下下的,每一下都發出重重的“咚咚”聲,好像那頭不是她自己的一樣。
“小孩子開玩笑的事情,您怎麼能送我孫子蹲大牢呢。我們無權無勢的孤兒老小,您是大廠長大領導,求求您放過我們。”
林蕊本能地感覺到不舒服,她結結巴巴地問於蘭:“她乾嘛這樣?”
雖然大家嘴上都義憤填膺,恨不得將周氏兄弟千刀萬剮。
可說到底,搶劫勒索同學從來都不稀奇,學校的處理也大同小異,警告記過已經是上限。
周氏兄弟的成績比林蕊更爛,難不成周老太還指望自己的寶貝孫子能繼續升學,一定要保證檔案上漂亮?
“聽說要嚴打了。”跟蘇木站一塊兒的男生搶先壓低聲音作答,麵上絲毫不掩飾興奮,“早該打擊這群犯罪分子了。你說是不是,林蕊?”
可惜他沒能等來林蕊的應和。
周老太腦袋磕出血來了,殷紅的鮮血,落在地上,像一枚枚印章。
林蕊其實距離她足有七八米遠,卻依然覺得自己鼻端充斥著血腥味。
周老太抬起頭,看到她跟蘇木,頓時兩眼冒光:“你們作證,我孫子是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他們沒搶,是借手表戴著玩。”
林蕊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突然間衝過來的周老太一把抱住。
那血淋淋的額頭直直地衝到她眼前,好似吃了槍子兒的死刑犯。
林蕊發出一聲尖叫,眼前一黑,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林母猛的推開周老太,聲音都急劈了:“你個倚老賣老的東西,你動我我女兒,我跟你拚命!”
她一把抱起女兒,跟丈夫一道把人送到治療室裡頭。
護士趕緊撬了葡萄糖水,給林蕊喂進去。
林母掐著女兒的人中,不停地喊:“蕊蕊來家啊,蕊蕊來家。”
林蕊覺得自己暈乎乎的,靈魂像是從軀體中漂浮了出來,飄蕩在無邊無際的宇宙當中。
她抬首看見皓月晴空,遠處有零星的熒光閃爍。
她低頭瞥見山川河流,儘頭是熟悉的高樓大廈。
這是2018年的江州,她在這座城市的最高峰俯瞰過的夜景。
她激動地手舞足蹈,想要跑過去。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她都無法動彈半寸。
“回去,轉過頭回去。”
她的腦海中有聲響回蕩。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四下張望,然後聽到了母親焦急的呼喊:“蕊蕊來家啊。”
林蕊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媽。”
夜空褪去,她看到了夕陽在窗外靜靜地掛著,而她自己躺在高低床的下鋪。
她又回來了,回到了1988年的筒子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