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走到鋼鐵廠門口時, 林蕊就瞥見了先前在解放公園門口白吃了她三個禮拜夜宵的光頭。
眼下氣溫降了, 也不知道光頭怕不怕腦袋冷。
光頭目光躲躲閃閃, 不敢跟鋼鐵廠下班職工正眼對上。待他視線定格在王大軍臉上時, 他頓時露出喜色,屈起食指跟拇指相接, 放進嘴裡頭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王大軍臉色微變,下意識地要往他的方向走。
舅舅眼明手快,一把拽住王大軍:“去哪兒啊?”
“不, 不去哪兒,我去我們廠裡頭看看, 說不定我們過節也發了東西。昨晚我夜班沒顧上。”王大軍滿臉虛虛的笑。
林母擺擺手:“你歇著, 肉聯廠發東西的話, 自然會通知你奶奶的。”
“嗐, 我奶奶哪裡拎得動。”王大軍的腳不由自主往外頭靠, “好歹也是祖國母親的生日, 怎麼著也得給我們發幾斤肉,說不定還有排骨。那玩意兒雖然肉少, 可糖醋了特彆香。我們蕊蕊也愛吃, 是不?”
被cue到的林蕊沒搭理他,視線還落在光頭的腦袋上。
舅舅微笑:“你彆擔心這個了。我姐夫剛好去你們廠裡頭看機器, 可以順帶著幫你帶回家。”
王大軍看看左邊的鄭大夫,再看看右手的鄭團長,心中衡量,算了, 這倆人他一個都惹不起。
出師未捷先掛彩的江湖青年隻得耷拉著腦袋叫鄭家姐弟一左一右夾著,先回家好好養傷去。
林蕊坐著自行車後座,叫蘇木在邊上扶著,被她媽推回了筒子樓。
王奶奶正下樓扔煤渣,看到林蕊嚇了一跳:“哎喲,我們蕊蕊怎麼了?快叫奶奶看看,哪兒不舒服啊?”
舅舅背對著王奶奶,警告性地瞪了眼滿臉羞愧的王大軍,轉過頭微笑:“沒事兒,蕊蕊下午跑步了。”
王奶奶嗤之以鼻:“淨搞形式主義,孩子跑不了那麼多,走就是了。現在不是說走路也鍛煉身體嘛。”
老人家關心完小姑娘,目光總算落在自己大孫子的腦袋上,頓時變了臉色。
要是平常,王大軍肯定得埋怨他奶奶關心林蕊勝過於自己,可此刻,他真恨不得他奶奶老眼昏花,看不見他額頭上的白紗布。
“怎麼了,這是。”王奶奶心慌,伸出手去想摸孫子的臉。自從兒子兒媳婦出車禍之後,她就愈發看不得孫子身上有丁點兒閃失。
林母站在王奶奶身後,狠狠睇了眼王大軍,然後滿臉堆笑地安慰老人:“沒事兒,大軍奶奶。他就是不留神,叫蹭了下。看著嚇人,其實不嚴重。”
王奶奶這才捂住胸口,跟林母道過謝,拉著孫子上樓:“你給我安生待著,我給你做點兒好吃的補補。”
轉過頭來,她又招呼林蕊,“蕊蕊,奶奶給你打荷包蛋好不?”
林母趕緊謝絕她的好意:“哎喲,奶奶你彆忙,剛好我也要給他們燒吃的。對了,我那兒還有前頭發的紅棗,再不吃要放壞了,你給大軍荷包蛋裡頭加點兒。”
腳步聲漸行漸遠,林蕊叫蘇木扶著往後麵走。她沒力氣爬四樓,索性直接先去何半仙的小屋坐會兒。
誰知道門一打開,她就看見何半仙竟赫然立在屋前,正手捧檀香對著個鬼畫符的牌位念念有詞。
林蕊大喜過望:“乾爺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聽到孩子的聲音,何半仙笑逐顏開,立馬隨手將檀香插進香爐中,啥祖宗牌位也顧不上了,隻開始翻皮包顯擺他給兩個小的帶回來的各種好東西。
“來看看這個三鮮伊麵,直接泡開水吃,香噴噴的,好吃的很。還有酸奶疙瘩,含在嘴裡頭又酸又甜,奶味兒也足。還有這個鞋子,你倆一人一雙,上體育課好穿。”
林蕊顧不上看她乾爺爺搗鼓,趕緊扯著人說正經事:“乾爹,孫澤你知道不,就是那個腳斷了的,孫教授的外孫子。”
何半仙印象深刻:“記得,就是那個敷下藥膏都叫的死去活來的小子。”
林蕊偷著笑:“重點不是他,是他表哥,想請您老人家出山。”
“我老人家沒上過山。”何半仙放下手中的變形金剛,轉過頭,“他找我何事?”
林蕊使壞:“您老人家算算?”
“掙錢。”何半仙往自己嘴裡頭放了塊酸奶疙瘩,眯起眼睛,“官倒的路要到頭咯。”
什麼叫官倒,就是用計劃經濟的價格拿貨物,然後用市場經濟的價格賣出去。現在都要取消價格雙軌製了,那官倒的路不就到頭了麼。
單純地寄希望於依靠官員的個人素質來反腐敗根本白搭,關鍵要從規則上杜絕問題。
那個什麼胡博士不是說了:講規則能讓亂七八糟變成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滿口仁義道德視規矩為無物,那隻會偽君子遍地。
林蕊立刻樂了:“嘿,乾爺爺,叫您猜中了。現在他們兄弟倆將手上的錄像機全都賣掉了,攥著錢不知道該投到什麼地方去呢。”
“窮的越窮,富的越富。”何半仙眯起眼睛笑,“他們怕什麼,三年.自.然.災.害時,你見過哪個大隊書記餓死的?”
林蕊相當老實:“那時候我還沒生,您老人家也就十歲上下。”
彆說的多曆經滄桑一樣。
“小丫頭。”何半仙叫她當麵拆了台,也隻是瞪了她一眼,“你替他們操什麼心。反正就是趕不上頭一波,他們起碼也能吃到第二波的肉。”
林蕊示意蘇木拿出那個裝了五千塊錢的信封,在何半仙麵前晃了晃,伸出手指頭:“您答應跟他見上一麵,他們就給這個數。”
說著,她亮出兩根手指頭。
“說什麼呢,這麼熱鬨。”嘎吱一聲門響,林母端著手上剛打好的紅糖荷包蛋進屋,看到何半仙也是一愣,“喲,老何回來了。吃飯了沒?我打了好幾個荷包蛋,給你也盛一碗。”
林蕊哪裡敢讓她媽知道自己收中介費的事,嚇得立刻縮回手指頭:“沒,我問我乾爹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
“就曉得吃。”林母嗔了女兒一眼,“你也不問問乾爹在外頭累不累。老何你彆慣著她,成天就知道吃零食不吃飯,看你以後還長不長個子。”
林蕊:……剛才在鋼鐵廠是誰說她光長個子不長芯子的?大人哦,永遠都不誠實。
林母放下碗,轉身回樓上給何半仙端吃的。
當媽的一走,做女兒的立刻壓低聲音,衝她乾爺爺繼續晃手指頭:“兩萬塊,單給我跟蘇木的引薦費。您老人家的酬勞另算!”
誰知何半仙冷哼一聲,直接端起紅糖荷包蛋,呼呼啦啦下了肚。
“不見。束手束腳的人沒的見頭。”
說著,何半仙站起身,嘩啦啦地將旅行包裡頭的東西全都倒在床上,然後晃晃空包,居然抬腳又要走的架勢。
林蕊急了,趕緊示意蘇木抱住他:“不行,乾爺爺,這錢我要是掙不到,我夜裡睡不著覺。你放心,海南肯定有賺頭。”
上輩子她那位大學同學家住的小彆墅,掛牌出去就是六百萬。
“您想想啊,我現在買個臨街的房子修成小彆墅,總共才花兩萬塊錢的呢。況且眼下官倒肯定到了頭,這些人手上有這麼多錢總得有地方花?絕對不會墜了你的名頭。”
錢生錢,隻要錢往海南流,海南的房地產肯定能飛起來。至於啥時候跌,先等飛起來再說啊。
況且十萬人才下海南,這麼多人總得有地方住。
何半仙還是擺手:“小鼻子小眼睛的人,我從不打交道。”
“哎喲,我求您了,爺爺,你等著,我馬上打電話找他過來。您好歹先見見,眼睛挺大,鼻孔也不小。”
林蕊頓時腿也不軟了,腳也有力氣了,直接奔到巷子口的電線杆子下打孫澤留給她的電話。
此時公用電話在江州城也是新鮮事物。
電話機沒有專門的電話亭,直接固定在電線杆上,也沒人專門看管,誰想打自己直接投幣撥號碼就行。
電話“嘟——嘟——”響了三聲,孫澤就接起了話筒。估計他腳不方便,在家已經悶到發慌。
林蕊言簡意賅地直奔主題,她乾爹已經回來了,但是對於見大表哥毫無興趣,覺得他小鼻子小眼,沒見頭。而且他老人家準備拎起旅行包立刻繼續下一趟旅程。
孫澤急了:“彆,蕊蕊,你千萬給我留住你乾爹。到時候孫哥肯定不會虧待你。除了講好的兩萬塊以外,孫哥我還另外有獎勵。”
“那你讓你哥快點兒過來,我乾爹主意正著呢,說走人就走人。我可壓不住。”
這也是孫澤最頭痛的地方。他表哥眼下不在江州啊。
何半仙遲遲不歸,他表哥坐不住,去上海找機會去了。至於是炒股票還是搞國庫券,孫澤也說不清楚。
林蕊半點兒也不體諒孫澤的無奈:“那我就沒辦法了,我乾爹事兒多了去,怎麼可能一直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