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情之顯然早就知道她會來這裡, 這也印證了虞意心中的猜想。
張哉說他是在民間看到了供奉青玄道人的畫像,才循著線索找到她。而虞意就隻在鬼城外時,給了那些村民一卷師父畫像。
仙盟淩月宮遠在望野, 距離鄞州十萬八千裡,張哉哪能那麼快又那麼湊巧就見到師父的畫像,隻可能是照花宮通的信。
他們用一封契約書將她引來這裡,多半也是衝著薛沉景來的。難怪她從器樓出來沒見到薛沉景, 那個魔頭跑得倒是快, 把爛攤子都丟給她。
虞意默默歎息一聲, 果然, 隻要跟反派牽扯上關係,就沒有什麼安生日子了。
他們到達照花宮後,由沈情之接待著用了一頓全是靈食的豐盛晚宴, 被安排入住客院先休息一日,養精蓄銳之後,第二日一早再出發。
照花宮靈氣充盈,虞意哪裡還能奢侈地睡覺, 回屋之後便打坐修煉。
張哉散去了仙盟弟子,幾步追上沈情之的腳步,問道:“情之兄, 我久未來照花宮,不知少宮主現在身體可好些了嗎?若是方便,可否允我去看望一下少宮主?”
沈情之腳步一頓, 目光轉向他的臉上, 眼神竟銳利得有些刺人。
但僅是須臾, 他眼中銳色又被淺淺笑意遮掩過去, 說道:“恐怕不行, 你也知道,她身上的毒無解,身體隻有衰敗,不會有什麼‘好些了嗎’這種可能,阿嬈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實在不方便見外人。”
張哉麵露悵然,還想說點什麼,但沈情之已衝他拱手告辭,轉身大步離去,似乎並不願聽他再多提一句。
張哉也不好繼續追纏上去,隻得無奈一歎,仰頭望向那一座懸山瀑布最高處的殿宇。
翌日一早,沈情之重新來到這一處懸山客院,親做領隊,帶領他們入情花穀秘境。
照花宮駐守秘境這麼多年,早就深入探索和開發過情花穀秘境,建立起了一條連通七重秘境的快捷通道,能直入最深處的沉花海。
其他修士還在情花穀外層秘境摸爬滾打之時,虞意便已經跟隨張哉和沈情之一行人到了最內層秘境,沉花海。
沉花海是一片遼闊的秘境內湖,湖水幽深卻剔透無比,遠遠望去,粼粼水麵反射著五彩波光,仿佛一顆鑲嵌在地表的天然的鑽石。
照花宮準備了入水的法器,名喚遊魚,是用上品靈絲織成的薄紗,衫上繡入符文,倒和虞意在鄞州外見到的那個“阿拉丁”售賣的符毯有異曲同工之處。
隻不過,這一件遊魚衫全由靈絲織成,看上去靈光瑩瑩,猶如天人之衣,無需中途填補靈力,是以價值高昂。照花宮一共也就拿得出來五件,所以隻能有五人入水。
虞意領了一件遊魚,仙盟和照花宮各出來兩名修士,都是當前修為最高者,張哉和沈情之亦在其中。
剩餘的人留守在岸邊,等著接應他們。
虞意原以為,他們將自己引來這裡,是想從她這裡找到薛沉景的線索,什麼沉花海任務隻是個讓她拒絕不了的借口,沒想到是她小人之心了,他們竟真是在兢兢業業地完成任務。
都已經站在了水邊,她也沒有後退的理由,隻得披衣隨他們入水。
遊魚紗衣套在身上,輕薄如無物,入水之後,紗衣上的符籙被激活,靈光流瀉出來,在五人身周鍍出一圈瑩瑩的光暈,那光暈凝結成魚狀,包裹住人身,看模樣不似普通的魚,更像是海豚或是鯨類。
遊魚鰭和尾都受人四肢控製,即便是不會水的人,入水後都能遊動。
虞意在靈光的包裹下,能自由呼吸,她新奇地環視了一眼自己身周,輕輕動一動手和腳,周圍水波晃動,她立即衝出去了好大一截。
沈情之忍俊不禁,說道:
“沉花海中魑魅魍魎聚集,湖水又有迷幻之效,越是深處越危險,大家還是先在淺水區適應一下遊魚裳,以免到了水底手忙腳亂。”
眾人試了試使劍和掐訣,外層那魚狀的瑩光對打鬥沒有絲毫妨礙。
約摸一刻鐘後,五人出發,往深水區而去。虞意在最前方,以心劍開路,沈情之和張哉護佑在她左右兩側,剩下兩人跟隨在後方。
沉花海的水極其剔透,陽光能穿透入水底極深處,光線散射在水裡,粼粼的碎光看上去便如飄散的花瓣,難怪名為沉花海。
遊到中途時,那水中的碎光越發多了,明晃晃的一大片,宛如水中橫生的銀河,漂亮得有些詭異。
虞意陡然被一道反射的碎光照入眼中,她心神一晃,神識被猛然拽入那耀眼的光中,刺眼的白光淹沒了她的視野。
水波搖曳的嘩嘩聲,不知何時變成了呼嘯的風聲,風裡夾雜著鬼哭狼嚎一般的哀泣。
白光褪去,山崖,鬆柏,壘起的岩石重新出現在視野裡。虞意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一座刻滿警示的石碑,一時有些恍惚自己到底出沒有出劍境。
“我又回來了嗎?還是我根本就還沒有出去?”虞意心中疑惑,努力鎮定心神,嘗試判斷眼前的虛與實。
熟悉的劍鳴聲從石碑背後傳來,虞意循聲抬頭,視線越過石碑,再次看到了她已見慣了的畫麵,隻不過這一次,他們都離得她很近,太近了,近得讓她感覺不太安全。
虞意下意識想要後撤,但被釘在心劍下的影子突然拉長,好似幻化出的一根觸手,奮力地向她伸來。
黑影深處露出薛沉景那一雙渴求的眼眸,祈求道:“主人,救救我,我會聽話的,你帶我走好麼,求求你把我從這裡帶出去……”
虞意手指動了動,握緊手指縮回袖子裡,對他搖頭。
薛沉景渴望的目光便一寸一寸黯淡下去,淚珠從眼角滑落,可憐巴巴地哽咽道:“那什麼時候你才願意牽住我呢?我乖乖聽話也不行嗎?這繩子上寫的你的名字啊。”
他抬起手,拚命地撕扯自己心口,露出心海裡的誓碑,氣惱道:“你看,這上麵是你的名字!你不要我,那你把這誓碑收回去!”
好啊,收回來,隻要收回來就可以了。虞意心動,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往他心口裡探去。
薛明淵道:“不可以!他騙你的!”
虞意動作一頓,偏眸看向跪坐在地上的薛明淵,他單手握劍,用力地將劍釘入黑影的心口,自嘲般地笑了一聲,“不要相信他,一個字也彆信。你看,他已經準備好了,想要抓住你。”
虞意跟隨他視線的引導看過去,看到了從影子裡延伸出來的無數觸手。
觸手張揚地懸停在半空,結成了一張狩獵的網,末梢全都對準了她,興奮而期待地顫抖著,等待她靠上前來,便會立刻抓住她,捕獲她,將她變為己有。
薛沉景發紅的眼眸死死盯著他,淚光背後是掩藏不住的興奮,難耐地催促道:“主人主人,你猶豫了是舍不得我嗎?那你抓住我啊,抓住我就好了。”
“或者取回你的誓碑,徹底拋棄我。”他眯了眯眼,興奮得有些忘了形,不小心吐露了掩藏在心底的小心思,“沒關係,那就換我抓住你,換我來抓你就好了嗬嗬。”
“拿起你的心劍,幫我一把,幫我斬殺他。”薛明淵溫柔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望進她眼睛裡,含著悲憫和鼓勵,“殺了他,你就能徹底擺脫他。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隻有你可以幫我,幫我一把,好麼?”
虞意站在原地,手中握緊了自己的劍,耳邊全是他們的聲音。薛沉景要她救他,薛明淵要她殺他。
又有另一道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詢問她,“你更憐憫誰呢?選一
個吧,遵循你的內心,你總要選一個的。”
虞意視線在他們兩個臉上逡巡,忽而一笑,“我討厭彆人強迫我做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