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段璃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從她穿越以來, 認識的人莫不想向她靠攏。除了當年那個偷元綠石被驅逐的孩子之外,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明確表示,想要離開她。
趙金櫃六級了都賴在仙宮裡不肯出師。
那個少年的名字叫作阿言。
段璃璃非常震驚:“為什麼?為什麼想離開?”
她一直是一個非常慈愛寬容的主人, 她教給他們各種各樣的東西,給他們極大的自由, 行動上的和精神上的。
所以阿言看著她的眼睛, 說出了實話:“因為, 不想為奴。”
她對他們真的非常好, 衣食住行甚至是很多富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比不了的。有清晰的獎懲規則,但沒有打罵, 也不允許內部欺淩傾軋。
她教他們太多, 也給他們太多, 但……都改變不了她是主人,他們是奴仆這個事實。
阿言, 非常渴望做一個自由的人。
做一個, 不是奴仆, 沒有主人的人。
但是大家都不這麼想。大家想的都是“一輩子不離開仙宮”。
類似這樣的話,阿言從小聽夥伴們不知道說了多少次。有些甚至是在夢中說的夢話。
可有時候, 去鎮上,看見肖老爺家養的狗。肖老爺是烏桐鎮首富,他愛狗人儘皆知, 他家的狗在冬日裡也會穿上錦衣,脖子上的項圈嵌著寶石。狗一身的行頭若換成銀錢, 夠一戶農家活十年。狗一年吃的肉,農戶十年也吃不到。
可這樣, 狗依然是狗,永遠不會變成人。
阿言有時候駐足凝望, 再抬頭看走在前麵衣衫靚麗的同伴們,恰像吃飽喝足的小狗,昂首走在小鎮的青石板路上,儼然是什麼人物。
段璃璃震驚得許久都沒說出話來。
她真的沉默了很久很久,以至於阿言都感到緊張。
終於,段璃璃開口。她說:“那你有沒有發現,我現在在做的一切,就是在為以後你們離開仙宮鋪路。”
“發現了。”阿言點頭,“大家很多人都意識到了。”
讓小夫妻有自己單獨的居所,開始用積分兌換金銀,讓他們有私產,以及開始讓弟子出師離開仙宮。種種結合在一起,侍從中不乏頭腦聰明的少年男女,已經隱隱領悟了段璃璃對未來的安排。
大家都安心地等待著,對於未來,段璃璃自有對他們的安排。
段璃璃就更吃驚了。
“那你為什麼不耐心點,等一等我的安排呢?”段璃璃說,“其實我也考慮過將來要給你們脫籍的。我也不想讓你們一輩子為奴的。”
阿言凝視她很久。
少年看她的眼神帶著敬慕,發自真心。
但他卻說:“那樣的離開和自由,也是主人的賞賜。”
而他,他想在被主人賞賜自由之前,自己離開。
積分製度是對侍從們工作的獎勵,是肯定了他們對仙宮的奉獻,是侍從們靠自己的體力或者腦力去換取來的。
阿言想離開仙宮,想用自己過去對仙宮的奉獻來換取自由,想用自己的腳走出仙宮的大門。
段璃璃再次沉默,然後問:“你知道你現在離開,將會受到怎樣的評價嗎?”
少年低下頭去,許久,才說:“我知道。”
他所作所為,與如今世道的主流思想相悖。
主賞賜奴自由,是主寬厚仁愛。
奴想離開主,是忘恩負義,是不忠不孝。
但阿言依然挺直了脖頸,抬起了頭顱,恭敬但堅定地問:“可以嗎?”
段璃璃叫了喬小泉來。
她的儲物道具太多了,甚至花了點時間,才在某個儲物道具的某個格子裡找到了當年孩子們簽的身契。
她把那身契給了喬小泉:“你看看有什麼手續,去給他辦了。”
喬小泉知道了是怎麼回事,震驚得一疊聲問阿言:“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你有事你說,沒有咱們仙宮解決不了的事啊。”
當他知道阿言沒有苦衷,也沒有為難的事,他就是純粹地想離開仙宮,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然後,喬小泉,這公認的好脾氣的老好人,眼中流露出了憤怒。
段璃璃倒很平靜,對阿言說:“正在學新東西呢,你走了,就學不到了。”
阿言有些赧然:“我腦子不夠的,學那些已經學不懂了。”
阿言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少年,不是阿拓那樣天生有習武天賦的戰鬥型侍從,也不是菜芽那種聰慧的學霸。他真的在侍從中很普通。
因為太普通,不亮眼,所以段璃璃雖然也能記住他的名字,卻對他整個人的印象很模糊。
段璃璃忍不住讓係統在過去的記錄裡搜索一下,發現阿言很少在群裡發言。
因為太普通,所以從未做過什麼組長、主管之類的職務,一直就是普通人。
但他有一條發言,吸引住了段璃璃。
【可外麵的世界也很精彩。如果不是來到了仙宮,如果不是遇到了門主,我們可能一輩子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就過去了,可現在,您在讓我們看到了門外的世界之後,又要關上這道門了嗎?】
段璃璃還記得這段話,她隻是不記得原來說這個話的孩子就是阿言。
“仙宮的東西都得留下。”喬小泉忽然說。
喬小泉性格溫和,甚至溫順,他很少這樣硬邦邦地說話。他是真的生氣了。
段璃璃歎息一聲,說:“被褥衣裳,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帶走。”
喬小泉氣得彆開眼睛。
阿言深深地揖下去:“多謝門主。”
但其實,隻有弟子才稱呼段璃璃為門主。侍從們一直都稱呼她為主人。
阿言回去宿舍收拾東西的時候,大家已經知道了消息——喬小泉在工作群裡公布了這件事。
所有看到的侍從都能從他的遣詞用字裡感受到他的怒意。那些字眼都是冰涼涼的。
侍從們炸了。
但喬小泉直接全群禁言了。大家沒法在群裡說話,不管身在哪裡,實驗室也好,甕城也好,都直接穿上機甲飛回了宿舍。然後聚在一起,激烈地談論這件事。
直到阿言一腳跨進宿舍大門,忽然空氣變得超級安靜。一雙雙眼睛凝視著他,甚至瞪著他。
這些一起長大的夥伴,忽然便得陌生起來,像是隔了不可逾越的天塹。
喬小泉跟在他身後一起進來了。
“儲物的法器都留下。”他冷冷地說,“被褥衣服可以帶走,你自己的銀錢可以帶走。”
他說:“機甲留下。”
阿言去自己的床鋪那裡,把儲物道具都拿了出來——一個荷包,一個雙肩背包,一對護腕。
他從中取出了一些日常的東西。還有一些東西都屬於仙宮,他就留在了裡麵。
但有一樣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取出來,留在了那個荷包裡。
機甲鈕是貼在胸前的皮膚上的。
段璃璃已經解除了他的權限,他伸手去揭,微針縮回,很容易就從皮膚上取下來了,隻留下微微一點血跡。
阿言把儲物道具和機甲鈕都交回給了喬小泉。
喬小泉收回了這些重要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想多看阿言一眼。
阿言去卷鋪蓋——這終究是一個生產力落後的社會,失去了仙宮的許多手段的加持,一個人在外麵行走,是需要隨身帶著鋪蓋卷的。
終於有人站出來問:“阿言,你真的要走?”
阿言說:“是呀,我贖身了。”
夥伴們不能理解。贖身又怎麼樣,外麵的世界什麼樣子又不是沒見過,他們可是去過很多外邦的。
仙宮裡是什麼樣的神仙日子,多少人夢想自賣自身都進不來仙宮。
阿言為什麼這麼傻,這麼瘋?
實在無法理解。
“忘恩負義。”果然有人開始罵他。
有第一個人起頭,就有第二個。
“不要臉!”
“吃喝仙宮好幾年!才有點錢就忘了自己是誰!忘了本分!”
“叛徒!”
“狗東西!”
阿言隻垂著眼,將鋪蓋、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打成一個卷,用繩子困好,背在了背上。
轉過身來,昔日言笑晏晏的夥伴們都滿臉怒容。
最好的朋友憤怒地辱罵著他。
偷偷喜歡的女孩子用鄙夷的眼光冷冷地看著他。
阿言說:“我走了,大家保重。”
他還是邁出宿舍。
隻才邁過一隻腳,阿拓忽然上前從後麵猛地一腳踹在他背上!
阿言直接撲倒在外麵的青石地板上,鋪蓋卷滾在地上,散開了,東西撒了一地。
少年少女們哄堂大笑,包括曾經的好朋友和暗戀的女孩子。甚至有人過去故意把那些東西踢遠。
剛才的氣憤、憋悶都被阿言的狼狽衝散了。
他們都覺得他活該,就是活該!
不忠不義!不知為人奴仆的本分!
阿言爬起來,抹了抹臉上的鼻血,默默地重新收拾自己的東西。
阿拓又過去把他踹倒,但仙宮嚴禁霸淩,阿拓極為珍惜自己身為仙宮奴仆的身份,不敢踐踏仙宮的規則,那就狠狠地踐踏阿言的被褥,踩出幾個腳印子。
調皮的男孩子們好幾個都過去一起踩,踩出了一堆腳印子。
這時候,喬小泉發來消息:【讓他走。】
原來他一直在高處看著這裡。
大家悻悻收腳,阿言才能再次把自己東西打成卷。但好幾樣小東西不見了,可能被踢得滾落樓梯了。
阿言隻能放棄,重新背上了行李,下了仙山。
穿過花海,穿過麥田。
他知道今日離開,再沒有回來的機會了。他認真地看著身邊的每一處景色,要把此處記在心裡。
記住,但不留戀,不回頭。
他筆直地走向了城門。
穿過果林,卻看到段璃璃在那裡。
她竟親自來送他。
他走到她麵前,忐忑不安。
段璃璃看著少年血汙的臉,拿出一塊毛巾濕了水,幫他擦乾淨。
“以後的路會很難走。”她說,“比今天更難。”
阿言點頭:“我知道。”
她問:“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少年說:“我去找一份工作。先養活自己。”
她說:“需要的時候,可以找胡祥。我會跟他打招呼。”
少年笑歎:“我儘量不去麻煩胡掌櫃。”
段璃璃笑了。
她遞給他一個東西:“這個帶在身上防身吧。”
少年緊繃起來:“這是仙宮的東西。”
她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她忽然問:“阿言,你姓什麼?”
所有的少年少女都在段璃璃的係統好友名單裡。但每個人都沒有姓氏。
都是阿拓,阿海,阿德,二柱,菜芽,欣娘……段璃璃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叫的便是這些名字。
如果不是阿言,她都沒發現,原來她從來不知道這些孩子的姓氏。
身為奴仆,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姓氏。有個能給主人叫的順口的名兒就行了。
不知不覺,段璃璃也被潛移默化了。
她自我介紹:“抱歉現在才跟你正式認識,我姓段,我叫段璃璃。”
少年的臉頰因為激動泛起了紅色。
“我姓鄭。”他說,“我叫鄭言。”
“鄭言,很高興認識你。”段璃璃說,“來,站到我旁邊來,笑一下。”
瘦削少年終於走出仙宮大門,他走了一段,忽然轉身跑了回來。
“我,”他有些赧然,但還是告訴了段璃璃,“我留了東西給您,在小泉哥那裡。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是、就是我私人的一點東西,想給您留個紀念……”
“好。”段璃璃說,“我會去找小泉要。”
少年滿足了,微笑彆過她,終於不再回頭,一步一步地走遠了。
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樣,解除了奴仆的身份,離開了仙宮和主人。
鄭言的離開,在仙宮激起軒然大波。無論侍從還是弟子,沒有人不罵他的。
過了幾天,喬小泉在城樓上找到了段璃璃。
夕陽中,段璃璃坐在箭垛上,腿垂在外麵,隨風晃。
“門主。”喬小泉喊道。
段璃璃轉頭。
喬小泉過來是跟她說一件事:“那些小子們,歃血為盟了。”
段璃璃:“?”
“就昨天晚上,這些家夥摸黑悄悄過去的,在甕城裡。”喬小泉無奈又好笑地說。
少年少女們在深夜裡摸黑去了甕城,在那裡,阿拓主持了歃血為盟。
“阿言狗東西就算了,反正我不當他是人。他走便走了。”阿拓說,“但今天,所有在這裡的人,誰還想退出,現在就滾!”
“留下的,都跟我歃血。”
“跟我一起立誓,今生今世,決不背叛仙宮!”
“但有違背者,所有人,追殺他到天涯海角!”
少年少女們跟著段璃璃周遊大陸,個個都見過血,並不畏懼殺人。
他們都立下了誓言,歃血,宣誓此生忠於仙宮,決不做叛徒。
段璃璃扶額。
喬小泉不解:“不是挺好的。阿言那樣的,再不能有第二個了。哼!”
他還在生氣呢。這些孩子從一開始就歸他管。學規矩是跟他學,學知識是跟他學。他萬料不到會教出阿言這麼個白眼狼來。
他在生自己的氣。
段璃璃很無奈。
知識這種東西,可以由外向內灌輸。但是思想這種東西,隻能自內覺醒。
每個人都生活在時代的局限之內。
甚至連她這個異界來客,都差點被所謂的時代局限給同化了。
她無奈笑笑,轉過頭去,眺望通往遠方的那條路。
那個少年就走在這條筆直的路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仙宮的。
她忽然問:“小泉,去年的元月十七,你知道是什麼日子嗎?”
喬小泉莫名:“什麼日子?”
這日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是任何的節慶日子。
段璃璃眺望著遠方,微笑:“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喬小泉困惑不解。但段璃璃也不給他解惑。
他帶著這困惑回到自己的住處,取出一個仙宮批量生產的牛皮本子。
這是他的日記,因為很私密,所以剛才沒有當著段璃璃的麵取出來。現在,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取出來往前翻,一直翻到了去年的元月十七——他幾乎每天睡前都要記一筆的。
去年的元月十七,真的沒有發生什麼特彆的事,就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天。
頭一年平陽城鬨銀荒,段璃璃倒是忙了一陣子,還有璃璃家開始轉型,不過真正忙的還是胡祥。
段璃璃還是帶著他們周遊異邦。那個新年,他們是在烈翔城邦的某個城過的,專門看了彆的城邦的民風習俗,然後才回到仙宮。
元月十七那天,一如往常。段璃璃在仙宮休憩,準備過兩天再出發。
他呢,做了一天實驗,晚上記了兩句日記,就睡了。
哦,那天唯一有點不一般的事,就是段璃璃忽然問了一圈,問是不是哪個組又鼓搗出了新的東西。
但很奇怪,沒有。
這件事的確有點奇怪。因為段璃璃神通很大,他們這邊鼓搗出一些什麼東西,還沒彙報呢,她就已經知道了。很神奇,像是開了天眼。
唯獨去年元月十七那一天,段璃璃問了一圈,沒有人承認。
喬小泉不知道,段璃璃坐在城牆箭垛上,在夕陽裡,也用手摩挲著一個同樣的牛皮本子。
鄭言也有寫日記的習慣,他把這本日記留給了段璃璃。
段璃璃摩挲著那牛皮封麵,看著裡麵工整的字跡,無限感慨。
少年對世間許多事困惑已久,但他尋不到答案,也思考不出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