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青和謝巍剛走進大隊部的院子,就碰到謝寶山拿著茶杯從辦公室裡出來,看他們倆驚訝問:“你們怎麼過來了?”
“大隊長好,”林青青喊道,解釋說,“我來找楊主任。”
為了給林青青記工分,楊主任特意跟謝寶山說過這事,所以他驚訝的其實不是林青青來大隊部,而是謝巍跟她一起過來。
“我去知青點找林同誌拿棉被,正好有事要找你,就一起過來了。”謝巍解釋說。
謝寶山看到自行車後座上的棉被,看著謝巍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這樣啊,你有什麼事找我?”說著就準備轉身回辦公室,但他剛側過身又頓住,指著一間辦公室說,“楊主任在那間辦公室裡。”
林青青連忙應一聲,對謝巍說:“那我先過去了。”
“嗯。”謝巍點頭,看著林青青走進婦聯辦公室。
謝寶山原本要進辦公室,察覺到他沒跟上來,轉身看他半響也不見他有反應,最後實在忍不了了,開口說:“你要不要跟進去?”
“不了。”謝巍回過神來說。
謝寶山氣笑了:“你今天到底乾什麼來了?”
“沒什麼事,你中午回來我再跟你說吧,”謝巍跨坐在自行車上說,“我先回去了。”
說完不等謝寶山反應,踩著自行車就出了大隊部的院子。等他人騎遠了,謝寶山才回過神,氣得都沒脾氣了,罵了句:“小兔崽子!”
罵完又看一眼婦聯辦公室的門,忍不住嘀咕,謝巍和林青青一起來大隊部,到底是真有事還是獻殷勤?
……
進了婦聯辦公室的林青青不知道外麵兄弟倆的交鋒,跟楊主任打過招呼後便商量起會議的事。
說到會議,就不得不提到婦聯這個組織。
婦聯成立於四九年三月,是黨領導的為爭取婦女解放而聯合起來的各族各界婦女的組織。發展到今天,各省各市、各單位鄉鎮農村,都有婦聯的蹤跡。
看起來,婦聯發展迅猛,影響力越來越大,但實際上在農村,婦聯能做的依然有限。在那些偏遠農村裡,女嬰被溺死、妻子被毆打、女兒被逼嫁人的事情常有發生。
就算是地理位置不算偏僻,社員衣食無
憂的興豐大隊,女人依然不受重視。大多數家庭裡,兒子能上學讀書,女兒卻隻能早早下地掙工分。等到孩子長大,為了兒子的彩禮,又將女兒匆匆嫁人。而等到女兒嫁人後,又會重複這樣的道路,看重兒子,忽視女兒,仿佛人從一生下來,就因為身體構造被劃分成三六九等。
而更可怕的事,絕大多數人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所以在這裡,想要捍衛婦女權益,促進男女平等是非常困難的事。如楊主任,乾了十來年婦女工作,也不過是解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到被毆打的時候,那些女人反而選擇了沉默。
楊主任也不甘心一生這樣庸庸碌碌下去,也曾努力過,但人是群居動物,就算她勸動了一個人,可當那個人融入到群體中去,又會被群體同化。她能說動一個人,卻改變不了所有人的想法。
這次林青青的事讓公社周書記注意到了底層女性的艱難,在他的支持下,公社婦聯陳主任準備大乾一場,安排各單位各大隊婦聯乾事,就這件事組織學習,進行討論,以求從根本上改善婦女的境況。
但楊主任在基層乾了這麼多年,她深知一場普通的學習討論會根本沒有用。是,她可以組織大隊社員參與會議,可是聽過之後呢?誰都不會放在心上。
坐下來後林青青問:“您之前是怎麼給大家開會的?”
楊主任起身去櫃子裡拿出之前會議用的文件遞給林青青,她快速翻了翻,文件主題都是圍繞著婦女權益,內容撰寫用詞也算簡單,但文件嘛,念起來難免枯燥了些。再聽楊主任介紹的會議情況,基本是照本宣科讀文件,也難怪社員左耳進右耳出。
聽楊主任說完,林青青又問:“這次會議,您想怎麼做,達到什麼樣的目的呢?”
“是這樣的,公社婦聯那邊不是讓我組織討論趙春花事件嗎?”楊主任說完頓了頓,看林青青點頭繼續說道,“你是這次事件的受害人,我想著這事彆人怎麼說,肯定都不如你來講更讓人投入。”
心裡雖然不抱希望,但真做起來楊主任也想做好,做出成績來。因此公社婦聯將任務安排下來後,她一直在想這次會議該怎麼搞。
最後還是她
閨女點醒了她,說:“趙春花事件的受害人林青青不是落戶興豐大隊了嗎?要是能請到她來講述這件事,效果肯定會比拿著稿子念更好吧?”
聽完閨女的話,楊主任如茅塞頓開,火速找到林青青,請她來商量會議的事。
“我想著等你講述完趙春花事件,我再延伸講一下婦女權益相關案例,希望能讓大家有新的感悟。”這也是老套路了,過去十多年都是這麼個流程。
林青青聽後又問楊主任想要怎麼延伸,楊主任便將自己打的草稿拿出來,對著林青青說起來。
這一講就是十來分鐘,講完以後,楊主任一臉期待地看著林青青問:“你覺得怎麼樣?”
說實話,林青青覺得楊主任的計劃有點問題。
倒不是說楊主任打的草稿有什麼大問題,畢竟當了十幾年婦女主任,組織過幾十場會議,套路性的稿子還是能寫出來的。
在林青青看來,楊主任的問題在於她太貪心。
她想通過這一次會議,將所有的問題羅列出來,告訴大家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但是做了的危害,要承擔的後果又沒有說出來。
這樣一來,聽的人自然會厭煩,甚至不以為意,會議的作用也寥寥無幾。
隻是,雖然楊主任的態度很熱情,但嚴格來說她們才剛認識,在拿不準楊主任的脾氣前,林青青不免有些猶豫,思考著該怎麼說出自己的意見。
而楊主任看林青青眉頭緊鎖,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雖然從她得到的消息來看,林青青沒上過學沒有多少學問,但那些文件林青青看得很順暢,中不見一絲凝滯。還有她問的問題,說起來很簡單,但沒點想法的人肯定問不出來。
短短的接觸中,楊主任已經開始信任林青青,因此看她沉默不言,便說:“沒事,哪裡有問題你說,我們一起商量。”
林青青遲疑開口:“嗯……我覺得有點急了。”
“急?”楊主任麵露詫異,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你的草稿裡,涵蓋了婦女工作的方方麵麵,很齊全,但一次性灌輸給彆人,很容易模糊重點。”林青青邊想邊說,“我覺得,提升婦女權益是一項長期工作,就像是水滴石穿,得慢慢來。”
楊主任陷入思索之中。
林青青提的問題,她心裡真的不知道嗎?
不,其實她是知道的,隻是婦聯工作長期沒有進展,她已經失去了當初的躊躇滿誌,也失去了那種耐心。所以上麵安排下任務,她一方麵想做好,但另一方麵又覺得不可能,到最後就做成了這樣。
楊主任抬頭問:“你說我們這次會議該怎麼搞?”
“我想,先把您後麵補充的,和趙春花事件不相關的細枝末節刪減掉,如果這次會議成功,您以後可以再組織相關話題的會議,反正來日方長。”
聽前半句的時候,楊主任還有些遲疑,等聽到後半句恍然大悟。
對啊,她又不是明天就不乾婦聯工作了,這次要是搞得好,組織下次會議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要是因小失大搞砸了這次會議,下次再搞也難調動大家的積極性。
“小林你說得沒錯。”想通之後,楊主任對林青青的稱呼從“林同誌”,變成了親熱的“小林”。
定下大概方向,兩人又開始討論如果隻針對林老太這件事,會議該怎麼展開。
楊主任是想讓林青青把自己的遭遇說出來,再說一下林老太母女的下場,以達到讓人引以為戒的目的。
但林青青覺得這樣還不夠,借腹生子這件事還是有點個例了,一般人不會想到,也很難找到對象實施。而且在林青青看來,與其警醒施害者,盼著他們良心大發,不如提醒受害者,告訴他們麵對逼迫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靠人人倒,靠山山跑。”楊主任琢磨道,“你有什麼想法?”
如果說剛開始詢問林青青意見時,楊主任需要在心裡告訴自己要相信林青青,在聊了這麼久之後,她已經能完全相信林青青了。
甚至,因為麵前的小姑娘,自己的事業可能迎來轉機也說不定。
林青青心裡的確有些想法,說道:“您說讓我講述自己的遭遇,但我覺得那些事不足以讓和我同樣遭遇的女人明白,她的選擇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反而是我離開林家,孤身一人落戶到興豐大隊,對比以前的日子,可能會讓人覺得這條路不那麼正確。”
林青青落戶興豐大隊後,楊主任的確聽到過類似的聲音,她神情嚴肅
起來,說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
“對比。”
“怎麼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