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情從退後的兩人中間側身擠出來,一把抓住呂子華撲過來抓人的手臂,輕輕朝外反剪。
張牙舞爪的呂子華隻感覺手腕像是被鐵鉗箍住了一般掙脫不開,還沒看清楚季思情的動作就不由自主地側轉過半身,被季思情反扭著胳臂半跪到地上,動彈不得。
動手的是個年輕女人,也沒有真正出手打人、隻是控製住了呂子華不讓他去打彆個,圍觀的鄉民們誰也沒覺得這算是仗勢欺人,全都很淡定地站在原地看熱鬨。
呂家人見呂子華輕飄飄被個女的控製住,臉色都有點變。
男警察當眾打人和“女警”當眾控製住鬨事者的性質不是一回事,胡文月暗罵了一句兒子沒出息,顧不上坐地哭喪,一麵尖叫著“放開我兒子”,一麵張牙舞爪往季思情撓過來。
季思情先前等在招待所裡的時候沒少聽這個無賴潑婦往他們頭上潑臟水,老早憋了一肚子的氣,空著的那隻手一把抓住胡文月的手腕,反向發力一拎,也把胡文月扭跪到地上去。
她這回手上力氣沒太省,胡文月剛被抓住手腕就疼得嗷嗚亂叫,被反剪了胳膊半蹲下來後就差涕淚橫流,嘴巴裡用本地話拚命喊救命。
然後吧……圍觀的鄉民不僅沒被煽O動,還紛紛麵露厭惡之色。
季思情認識的苗家嬢嬢金秀春也在圍觀人群裡,對呂家知根知底的她見不慣胡文月那咋咋呼呼的樣兒,一臉嫌棄地偏頭對旁邊鄰居家的阿婆道:“人家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手上能有好大力氣,呂老家媳婦著人家碰到下就叫得好像人家要殺她一樣,裝得倒是像得很。”
鄰居家的阿婆先前還以為呂家死了人、確實受了天大的委屈,本來還為呂家人還懸著心;這會子見呂老家娘母兩個裝模作樣地被個小姑娘輕輕巧巧就摁住、就喊殺人喊救命,阿婆就覺得自己是被人當成傻子糊弄,不快地道:“也不曉得他家是搞哪樣過場,搞得啷個丟人。”
圍觀鄉民沒見得對被控訴害死人的“貪官警察”多反感,反倒是對著胡文月娘兒倆指指點點,呂家人中,混在人堆裡的呂老二頓覺不妙。
正如基層工作經驗豐富的劉隊和老魏所推測,呂家人搞這一出,確實就隻是不甘心讓呂全有白死,這才把剛辦過白事用剩的喪葬用品拿出來,想試試看能不能碰瓷成功訛到錢。
反正出麵訛錢的是呂全有的“遺屬”,就算訛不成,胡月文和呂子華也可以用悲傷過度腦子糊塗了的借口把這茬糊弄過去,市裡的警察總不可能和剛死了家屬的可憐人較真。
明明說好的是要和這幫警察廝打起來把事情鬨大,呂慶生也弄不明白侄子和弟媳婦怎麼被個小姑娘捏一下手腕就要死要活地在那“裝像”,搞得鄉裡人都看出了馬腳,偏偏這個時候他也沒法提醒侄子和弟媳婦唱錯了戲,隻能乾著急。
呂慶生這邊急,劉隊可不急,繞過被季思情摁住的胡文月母子、走到老鄉長這邊來,不好意思地賠禮:“老鄉長,給你們添麻煩了。”
老鄉長是不相信呂家人會那麼容易被外人“欺負”上門的,但呂家人鬨出這麼大的排場、又是當著這麼多鄉人的麵兒,他也隻能捏著鼻子說公道話:“劉隊長,趁大夥都在,讓老鄉們當個見證,呂全有這個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是真的意外——”劉隊掏出裝在胸前口袋裡的執法記錄儀。
劉隊裝配的記錄儀,外觀上高度類似智能手機——有記錄視音頻信息功能、能拍照能夜視能、能聯網能定位,還有能供實時查看回放的彩色顯示屏。
裝在上衣口袋裡隻露出後置攝像頭,一般人還真很難想到這玩意兒其實不是手機……
雖然沒拍下呂全有從台階上摔下來時的畫麵,但當時的現場收音是明明白白收錄進了記錄儀裡的,當眾把音頻一放,趕到現場來維持秩序的鄉政府工作人員和鄉派出所兩民警,以及站得近一些的鄉民,看呂家人的眼色就不對了。
有本來就和呂家不對付的鄉人看熱鬨不嫌事大,扯著嗓子喊道:“呂老家的,不是說警察到你們家裡逼死了你男人麼,咋個人死的時候你就曉得哭嘞,連句殺人犯都不罵,這不像你家的作風嘛!”
苗族嬢嬢金秀春本來就不信老實本分的大侄女季思情乾得出逼死人這種事,也在人群裡跟著叫嚷:“胡文月,你家男的到底是咋個死的,要是真著人逼死,你家屋頭那麼多人,還會把人放走?”
呂家仗著人丁多、男人多,在鄉裡橫行霸道不是一天兩天,金秀春點出這一點,跟著起哄的鄉人就更多了。
“就是說哦,你家男邊(男人)啷個多,哪個在你家惹事的人走得脫?”
“怕不是虧心哦,呂老是和他家老大一樣著天收了咩,死得啷個脆!”
呂家長孫、呂老大的兒子也混在呂家人堆裡,一聽鄉人提到呂老大,這個年少時跟著家中長輩欺行霸市的中年人哪受得了這種氣,騰地一聲站起來衝著人群罵罵咧咧:“哪個雜種敢提我家爹,找死是不是,給老子滾出來!”
幾大百鄉人圍在現場,哪個還怕呂家長孫在這裡耍狠,七嘴八舌指責的聲音更多了。
老鄉長深深看了眼呂家長孫,劉隊也麵無表情地看了過來。
呂慶生看到劉隊掏出看著像是個普通手機的執法記錄儀時便曉得壞事了,忙不迭擠出人群,一把將大侄子推回去,滿臉堆笑地走到人前來:“對不住,鄉長,劉隊長,是我家弟媳婦氣糊塗了,實在對不住,你們不要和她計較,她就是剛死了男人,腦筋都不清楚了,看到哪個都覺得是壞人,真不是存心的,對不住對不住。”
還被季思情摁著的胡文月眼珠子一轉,也不顧被捉著的手腕還疼得厲害,哭天搶地地嚎起喪來。
劉隊膩味地看了眼呂慶生。
乾了這麼多年一線工作,劉隊用膝蓋都猜得到這個呂家老二才是真正拿主意的,胡文月和呂子華不過是被推出來利用遺屬身份打前鋒罷了。
再膩味,這事兒也得按規定處理,劉隊對呂家人及圍觀鄉人解釋了下胡文月母子倆涉嫌觸犯的《治安條例》,當眾給胡文月和呂子華戴上了手銬。
碰瓷屬於敲詐勒索,非累犯、且沒有提出具體勒索數額、也未造成較為嚴重後果的,頂格十五天拘留。
母子倆灰溜溜進了警車,季思情眼見著其他呂家人隻是被批評教育幾句就能收拾東西回家,挺有些氣不順,拉了拉老魏的袖子:“這就完了?就抓倆?”
“你還想抓幾個呢,人家進了局子,解釋幾句隻是背不過一家人的情麵、跟著過來湊下數,又沒當眾鬨事又沒打砸傷人,就是跟著哭幾句喪,你除了批評教育放人走,還能怎麼著?”老魏好笑地道,“得了,咱們還是給老劉省點事,還有正事要做的。”
季思情隻能深深地吸了口氣。
老魏沒說錯,他們還得抓緊去找苗代芬四人的生魂,被呂家耽擱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已經誤了不少事了。
這邊專案組擺平了被碰瓷事件繼續走訪調查工作,另一邊,呂家人灰頭土臉地把呂全有的屍體又抬回了呂家。
呂老爺子和呂老大的白事才辦完沒多久,家裡的喪葬用品都是現成的,但因為呂全有老婆兒子都被抓了的關係,給呂全有主持白事、擺靈堂的事兒就落到了呂慶生的頭上。
呂慶生年輕時也是狠過的,脾氣談不上好,白忙活了半天沒碰瓷到半個子兒、還得裝孫子給人家賠禮道歉說好話,弟媳婦和侄子還給折騰進去蹲局子,肚子裡的火氣旺得沒法說。
把兄弟的屍體抬回堂屋裡,喝罵侄子們擺靈堂,打眼一看侄女呂燕萍跟個鵪鶉似的縮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呂慶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走過去就是一腳。
“沒得出息的東西,你家媽你家哥都曉得為你家爹出頭,就你一個廢物爛貨,一聲都不曉得吭!”
把不成器的侄女踹進牆角裡窩著、半天起不了身,自覺受了一肚子氣的呂慶生還不解氣,指著呂燕萍罵道:“你家爹躺在那點,你是瞎得嗎,哭也不會潑也不會,你到底是不是人?你家媽你家哥著人家摁得動不了,你也是和看不到一樣,幫都不會上去幫!你家爹生你養你這麼多年,你有個屁用?安?你到底有哪樣用?!”
差點沒被踹厥過去的呂燕萍捂著肚子,腹部傳來的絞痛讓她眼前一陣陣發黑,腦門也是嗡嗡嗡的響。
偏偏她難受成這樣,二伯罵她的話還是一個字一個字鑽進了她的耳朵裡,甚至連堂屋裡的堂兄弟、姑表妹堂妹們投過來的看垃圾一樣的眼神,嘴裡發出的嗤笑聲和嫌棄冷哼聲,她也看得清楚明白,聽得一清二楚。
她痛得直不起腰、坐不起身,二伯還在罵,其他人還在笑。
呂燕萍乾嘔著吐出兩口黃水,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混合著眼淚直往下巴淌。
一直是這樣的……她自己的親爹媽眼裡都沒有她這個人,她自己的親哥哥都不拿她當妹妹,所以……家裡的長輩隻要覺得她做錯事,都有資格來教訓她,都不用看她爹媽的臉色。
家裡的兄弟姐妹們也從來不覺得她也是個人,她也需要被尊重,說她不好,嫌她丟人,都不會背著她來。
這就是她的家。
呂燕萍一動不動,低著頭默默忍受著二伯的咒罵,一句嘴都不回。
呂慶生罵夠了走出堂屋去,其他人沒得熱鬨看了相繼離開,直到堂屋裡沒了人,呂燕萍才掙紮著坐起來。
透過淩亂的發絲冷眼看著二伯的背影,呂燕萍的雙眼,漸漸充血。
她其實隻是想要她爸死。
她是知道的,她爸惦記著跟蔣家結親,就是想結成親家後,讓大哥去蔣家的包工隊裡混飯吃。
蔣家有門路,包工隊一直能找到好活,老爺子和大伯從一開始就是圖蔣家的門路人脈,才會把她這個大學生喊回來跟蔣家人相親——大伯從來都心大(貪心)得很,想搞包工隊賺大錢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爸倒沒自己拉包工隊的野心,隻是操心唯一的兒子沒出路……誰叫呂子華隻有初中文化又吃不得苦呢?要是不給呂子華盤算好將來,爭多少家產給他當爹的都不放心。
蔣家那種做工程的人家是有些迷信的,相親的時候還要了她的八字去找大師看,呂家連續死人,連“親家公”都沒了,這樁親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她都想好了,爸的白事辦完就趕緊回學校,給大時去實習過的學校發簡曆,一畢業就出省去工作,離家裡遠遠的,老死不相往來最好。
偏偏二伯不安分,要她媽去找那些查案子的警察訛錢,反倒把自家人賠了進去。
這也就罷了……反正她媽和她哥蹲局子是活該,她不僅不恨那些警察,還巴不得她媽和她哥能被關久一點,最好等到她爸的白事辦完、她回學校了,他們兩個才能出來。
但·是。
二伯踹她的這一腳,真狠啊。
就像是恨不得把她踹死一般。
呂燕萍緩過勁兒來,扶著牆慢吞吞地起身,一步步走到蓋著白布的屍體前。
呂全有的額頭朝下磕在水泥地上,整個額麵都磕凹下去了,哪怕蓋著白布,屍體的腦袋看起來也非常奇怪。
呂燕萍盯著她爸那下凹的、不像是正常人的額頭,亂發之下的慘白麵孔上,神色愈發扭曲。
“你聽到二伯罵我的話不,爸,二伯說我不是人,沒得屁用,你養我這麼大,我都不曉得要為了你去和彆人撒潑耍賴,去幫你家兒子訛彆個的錢。”
呂燕萍慘然一笑,眼睛瞪得極大,眼球上的血絲愈發明顯。
“你們這些人……從小就嫌棄我得很,又說我不懂事,又說我不會做人,哪點都不像是呂家人。”
“我確實不懂你們,不曉得你們咋個會啷個不要臉。”
“給我一口飯吃,就要我掏心掏肺,憑哪樣?憑我傻,憑我憨?”
呂燕萍說得自己都笑了,那笑容冷得滲人。
她轉過身,拖著有些蹣跚的腳步,緩緩走出堂屋。
幾個堂妹、姑表妹站在房簷下說話,看到她走出來,一個個嫌棄地翻著白眼、轉過臉去。
呂燕萍走進左副樓,還聽得見那些打小就看不起她的姊妹們故意大聲地說著針對她的刻薄話,什麼沒骨氣、看到自家親媽吃虧屁都不敢放一個之類的。
呂家人就是要抱團,就是要夠狠,就是不能在外人那兒吃虧,這樣的“家風”是從呂家老爺子那一輩兒就傳下來的,呂家人也對這種“家教”深信不疑——畢竟呂老爺子壯年的時候確實領著幾個兒子憑著心黑手狠撈了不少臟錢,攢下了在鄉裡獨一份兒的家當。
呂燕萍知道自己是這個家裡的異類……從懂事起就曉得要看爹媽臉色的她,確實也沒法強勢得起來。
她曾經對自己的格格不入非常介意,但現在,呂燕萍已經無所謂了。
爬上樓,回到隻有她的房間裡,呂燕萍徑直走到衣櫃前,拿出雙肩包。
摩挲著巴掌長的殘破木牌,麵無血色的呂燕萍,五官漸漸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