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子華心頭一緊,呂國平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呂家老爺子是個狠人,雞場鄉南麵山上那成片成片的經濟作物,十成裡麵有兩成掛的是呂家的名字。
呂子華心裡頭隻關注鎮上的煙酒店,但分到他家名下的茶園和煙葉地,他自然也不會甘心放手——他爸給他分析過的,他們家分到的那部分鄉裡的產業每年的收入也有個十幾萬,擱到市裡去都不是一筆小錢。
先前討論哪些產業歸哪家時,五叔和幺叔為著西南麵牛馬坡那兒的兩畝茶地歸哪家差點打起來,隻分到很少一部分的四姑媽還沒少在旁邊陰陽怪氣。
呂正明見兩個堂弟的神色都變了,心裡有些得意……他其實是有自信在他活著的時候絕不會讓雞場鄉其他人插手他們家老爺爺打下的產業的,身為呂家的長孫,他覺得他完全有資格繼承老爺爺在鄉裡的人脈關係,也完全不認為鄉裡的乾部就會從此不給他家麵子。
但呂家是不能在他手底下四散的——打小就在鄉裡長大、又是呂家長孫的他,是呂家這個“人多勢眾”的大家庭裡,能真正吃到“勢”的紅利的少數人之一!
正國特色的底層集體,不管是純野生的涉黑組織還是家族式的涉黑組織,隻要能形成“勢力”,那其底層邏輯其實都是一樣的——這種以利益而抱團的原始民間架構,其權力必定是自下而上的。
換言之……純野生的涉黑組織,江湖大佬、黑O道大哥們的權勢,來自於充當打手的馬仔小弟們的統一認識——小弟們認可某個人是大佬,願意為這個人充當打手,這個人才能是大佬。
相對的,家族式的涉黑組織,也需要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成員認同大家長的權威,這個大家長才真正能當得上大家長。
大佬喊不動小弟,大家長管不住家庭成員的時候,就是小弟/家庭成員取而代之的時候了——上有所命、下必從之的“忠誠、義氣”隻是用來騙炮灰的大旗,骨子裡流著造反基因、動輒改天換地的正國人,但凡是能成事的,不管是草莽英雄還是上層精英,都不會真把“忠誠、義氣”當回事。
呂正明並不算得什麼草莽英雄,但他本能地認知到了呂家能在雞場鄉作威作福、能在鄉乾部那兒挺直腰板說話的根本原因——呂家人多!
鄉裡辦選舉,呂家的成年男丁、女丁,能出二十多張選票;呂家人還能靠著人多勢眾,以軟硬皆施、威逼利誘等手段,拉來至少上百張成年人的票源。
靠著與鄉乾部之間的“人情往來”多吃多占的鄉裡的產業,人夠多的呂家人也能保得住,彆家哪個來了都搶不走!
所以呂家人絕不能散,呂家的招牌絕不能倒!
以人多聚勢,以實聚財,以財聚人心,這就是呂正明這個“鄉霸”三代所擁有的草莽智慧。
本來就沒多少主意的呂國平立即表態道:“哥,我都聽你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反正我們家的人說啥也不能被外麵人欺負了。”
呂子華掙紮了下,終究沒有敢跟大堂哥冒刺、提什麼要趕緊躲出去,咬牙道:“我和國平哥一個意思,哥,你拿主意就行。”
呂正明滿意地點頭,嘴角掛上了一絲淺笑。
他下麵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嫁出去的妹子不用管,兩個弟弟向來唯他馬首是瞻,二弟那個剛成年的兒子也一向聽他的話;呂國平沒什麼本事,但他家算上他四個成年男丁,他們這一房的支持也很重要;至於獨子一個的呂子華,夠心黑手狠,他媽也夠潑辣,算是不錯的助力。
把二叔和三叔兩家都拉到自己這邊來,叔叔輩的五叔和幺叔也好,四姑媽那一家子也好,都不可能影響他在呂家的地位了。
“我們兄弟幾個齊心,彆的地方不敢說,至少在雞場鄉,隻要我們呂家人不散,呂家的招牌就不會倒。”呂正明沉聲道。
呂子華強忍著心底對二伯生前說的那些話的恐懼,附和著點頭稱是。
這兄弟三人在叔伯親爹的靈位前說得熱鬨,呂家大院右副樓,回家來奔喪、暫時住在右副樓裡的呂家四姑兩口子,卻正在著急忙活地收拾行李。
一麵收拾,在呂家人中算是比較有話語權的四姑還一麵叮囑兩個兒子:“你兩個聽清楚了沒有,下樓去就找你們大表哥說你們家老太太病重進醫院了,我們一家人都要趕緊回去守著老人儘孝,不然會被說嘴,其它話一律不要講,不管你們大表哥說啥話都不要頂嘴,上了車就趕緊走,曉得不?”
兩個兒子神色緊張地點頭。
大表哥呂正明比他們家最小的兩個舅舅還凶,不光是呂家的孫輩怕他,四姑的這兩個兒子也怕。
四姑又讓兩個兒子背了一遍她教的話,見沒啥問題,這便拎起行李,吆喝老公兒子跟上、急匆匆地下樓。
四姑爹素來不敢招惹強勢的老婆,但這個時候還是忍不住猶豫了下,出事道:“二舅子和三舅子的後事都還沒搞好……我們這個時候走,會不會不合適?”
“管它合適不合適,命不比情麵重要?!”四姑回頭狠狠瞪了沒出息的老公一眼,“鬼曉得他們兄弟幾個招惹到什麼要命鬼東西,老娘從小到大幫這一家子衝鋒陷陣,哪個出事了我沒回家來出頭?到頭來才分到老爺子多少遺產?犯得著跟他們兄弟幾個一道枉死!”
侄子輩的呂子華、呂國平都曉得害怕,同輩的呂家四姑當然更怕——先是老爺子沒了,她領著老公兒子回來奔喪,大哥又在老爺子葬禮上沒了;這也就罷了,還以為死了兩個人了呂家的黴運過去了,卻沒料短短一天裡老二和老三這兩個短命鬼又相繼去了,排行老四的四姑要不怕,除非她腦子被牛SHI糊住了!
雖然沒帶把卻也好勇鬥狠了一輩子、為著呂家的利益沒少衝外人耍潑的四姑,本來就不忿分遺產的時候隻拿到了三瓜兩棗,這當口上又“坐實”了呂家大院撞煞闖鬼,她肯定要優先為自己的小命打算。
一家人匆匆跑到樓下,兩口子搬行李上車,兩個兒子也按親媽吩咐的去攔住從堂屋裡出來的呂家兄弟。
呂正明才剛拉攏了兩家人,正盤算著讓五叔幺叔和四姑媽、幺姑媽兩家認同他當呂家的大家長,好讓呂姓人堅定不分家、不分散的“統一認識”,哪願意在這個時候讓四姑媽一家離開;立即舉起但凡宗族、家族式涉黑利益集團都必然會利用到極致的“孝道”招牌,要求兩個姑表弟留下來給舅舅守靈,四姑媽和四姑爹回去儘孝就行。
在呂家這種氛圍下長大的四姑也是把兩個兒子視為心頭肉的,哪願意把兒子留在這種險地;橫眉怒目地轉頭,跟越發把自己當根蒜的大外甥爭執起來。
一群人在院子裡吵吵鬨鬨,聲音大得隔壁鄰居都聽得見,左副樓三樓,藏在親爸臥室裡的呂燕萍自然也聽到了動靜。
呂燕萍小心地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冷眼朝下看。
聽到四姑媽想走人,呂燕萍麵上浮現冷笑。
想走就能走?沒這麼好的事。
對於自己這個親姑媽,呂燕萍是一直深藏著恨意的。
她還在鄉裡讀小學的時候,親爹剛從牢裡放回家來那兩年,生了兩個兒子的四姑媽每次回娘家,都要在她媽麵前冷嘲熱諷,說她媽是鐵樹不開花,下了個蛋就沒動靜了。
她真的不懂嫁出去的姑媽為啥還要回家來給嫂子找不痛快,她隻知道……每次四姑媽回家來,她媽就會遷怒她,好一陣子都會對她更加刻薄。
到她考上大學了,四姑媽又有話說,回回都表麵上稱讚她、誇她是呂家唯一的大學生,讓她在同輩中的日子更不好過。
就連爺爺想到要利用她這個女大學生跟他在鎮上置辦產業時認識的蔣家結親,呂燕萍都懷疑這裡麵有四姑媽的一份功勞——四姑媽這個人一直是這樣的,總以為自己在呂家的男人中應該最有牌麵,認為呂家的其他女人不管是嫁進門的嫂子嬸子還是外甥女,都應該被她比下去,都見不得彆人比她好過。
呂燕萍一直死死捏在手裡的殘破木牌上,就纏著四姑媽那又染過、又燙過的頭發。
院子裡的爭吵沒持續多久,又想逃離“險地”、又不願意真正跟呂正明撕破臉的四姑終究退了一步,把兩個兒子留下守靈、維持與呂家的關係,罵罵咧咧地拉著老公上車。
眼見四姑媽的車要開出院門,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呂燕萍一下急了,臉都貼到了玻璃窗上。
捏著殘破木牌的手更加用力,缺損的木製刺角幾乎陷進了她的掌心肉裡。
心急之下,呂燕萍忍不住呢喃出聲催促:“你倒是發力啊——快發力啊,你不是無所不能嗎,快點顯靈啊,她要走了啊!”
四姑媽的車終究開出了呂家大院的院門,呂燕萍滿臉的恨意和不甘幾乎要化為實質,嘴臉都猙獰了起來。
卻在此時——異變驟生!
四姑媽的車尾燈都還沒完全從貼在三樓窗子上的呂燕萍視線裡消失,黑夜中便傳來驚人的碰撞聲。
“碰——!!哐啷啷——!!”
四姑媽的兩個兒子大驚失色,奔出院門去,還站在院子裡的呂正明、呂子華、呂國平兄弟三個也跟了出去。
不多久,呂燕萍就聽到四姑媽的兒子慘烈的叫媽聲,從黑夜中的街道那頭傳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附近鄰居出家門來查看情況後發出的驚叫聲:“媽耶,哪個的車撞到電線杆子上了??”
“菩薩,啷個撞得這樣狠啊,電線杆都撞斷了!開慢點嘛,我的天爺誒!”
呂燕萍看不到車禍現場情形,但隻是聽到的這些動靜,也足夠她放心下了。
她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
“哈、哈哈!活該,活該!”
呂燕萍激動得整個人都在顫抖,努力踮著腳朝遠處看、想要看到四姑媽的慘狀,嘴角拉得老開。
處於極度興奮中的呂燕萍,手上忽然傳來劇烈刺痛。
她痛得整個人都哆嗦了下,連忙稍稍退離窗邊,舉起手查看手掌。
這一看,呂燕萍臉上那瘋狂的獰笑便凝固住了。
握在她手裡的殘破木牌,不知何時嵌進了她的皮肉裡。
木牌邊角上那些殘缺的木刺,全“長”進了她的掌心肉中,即使鬆開手也落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