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片刻,池衍緩緩掀被坐起。
手心下意識往身上探了探,全然沒有一處傷口。
再環顧四周,是船艙無誤。
船身隨著水波略微搖動,窗縫散入淡薄的夜影,案旁一盞巧致的銀燈,木施上搭了件雪色狐氅。
一景一物,都甚是熟悉。
池衍起身下榻,隨手取過邊上的月白錦袍,穿上。
走到案邊,鋪展著一張牛皮紙,上麵畫注的是永州地形圖。
劍眉略微擰起,修眸凝惑。
此情此景,他可斷定,是楚陵之戰,他領兵前往永州的途中。
當時,統兵攻打東陵王城的,是尉遲亓。
那時他未有留意,眼下想來,尉遲亓毛遂自薦攬下重任,是早便設好了局。
池衍眸中精芒閃過,隨後又皺了眉眼。
他分明已經死在了宣山之外,亂箭穿心,怎麼回到了幾個月前?
“哎喲,祖宗誒——”
便在這時,船艙外隱約傳來一句熟悉的聲音。
池衍心中一動,尚未遲疑便轉身而出。
“吱呀——”
走上樓階,主艙的房門一開,便見不遠處的甲板上,一人一貓在追逐。
元佑撲騰過去,總算將烏墨捉到了懷裡。
伏在木板上,籲籲喘著氣:“小主子,彆跳了,再跳掉下海了咱還得下去撈你……”
天際一片銀灰色,東方光亮朦朧在破曉前夕。
海浪一掀一掀,撲打在穩穩行進的船艦,濤濤作響。
池衍一愣,眸心瞬息有微光輕閃。
那顆血淋淋的頭顱滾落他馬下的畫麵,猶自曆曆在目。
片刻後,他迎著海風,無聲走了過去。
餘光瞥見影子,元佑轉過頭,見他走近,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
一手抱著烏墨,一手拍著甲胄上的臟灰,笑道:“將軍,這天還早著呢,怎麼不多睡會兒?”
池衍一徑沉默。
海風吹起他鬢發飛揚,那分明如鐫刻的側顏輪廓,恍惚慢慢柔和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低緩開口:“他們呢?”
聲調裡的情緒波動顯而易見。
元佑微訥,覺得他和平常有點不太一樣。
但很快便笑答:“睡的睡,守的守,將軍是不是有吩咐,屬下這就去將人都叫來。”
說罷,他利索地側身要走,卻被那人喊住。
“不用了。”
元佑頓足,回過身,見他眼底似乎有著彆樣的幽深。
想了想,以為他是有所擔憂,便捶捶胸脯:“將軍放心,屬下在這兒盯著呢,午時之前,一定能到達永州!”
他一如往常,魯莽,又爽快。
池衍半晌不答,卻突然彎了下唇。
抬步走近,單手虛抱了他一下,拍了拍他的肩,“嗯。”
而後也沒說什麼,接過烏墨,折身回了艙內。
徒留元佑一人愣在原地。
反應了好半天,他猛地提腳往上層奔去。
桅杆之上升起數盞明燈高懸。
上層望台,元青正和幾個守兵站在那兒談笑說著什麼。
這時,隻見元佑衝上來,一臉振奮,“哎哎哎,將軍他、他……”
他似是要慷慨激昂,卻又半天說不完整一句話。
便有人好笑道:“什麼喜事啊元大哥,難不成是將軍要給你主婚?”
搖頭,元佑壓低聲音,難以置信中透著點興奮:“他抱我了!”
霎時間,眾人默契地沒了聲兒。
元青默默伸出手背,碰了碰他的額頭,“……沒事兒吧?”
元佑一下拍開他的手,態度正經得很:“是真的!我第一次見將軍,那麼溫柔,他還衝我笑了!”
閉眼細細回味了下當時的感覺。
元佑如實說:“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絲父愛?”
一息靜默之後,眾人齊齊狂笑不止。
海麵時而萬丈狂瀾,時而波濤平靜。
在甲板望台的一片歡聲笑語中,東方漸破魚白肚。
守了半夜,這會兒饑腸轆轆。
眾人正想著一起去弄些吃食,回過頭,竟見舷梯處不知何時出現一人身影。
他身姿頎長挺拔,一襲火雲麟紋戰鎧,在絲絲透雲的晨曦下,恍若有銀光流過。
迎著海風,衣袍獵獵作響,玉髓簪纓束下的黑發肆意飛揚。
那雙張揚風流的桃花眸諱莫如深,探不見底。
俊美麵容浮現出的,是令對手心驚膽寒的肅冷。
跟他久了,大家都知曉,他每每臨兵戰場,便就是這副神情。
從容,狂傲,生殺予奪。
那是讓敵軍窒息,讓他們安心的王者之氣。
見他踏步而來,眾人站得筆直,齊聲喚了聲“將軍”。
暗銀戰靴踩上甲板,池衍徑直走上望台之首。
船頭濺開浪湧如花,戰艦破浪而行。
眾人望見他乘風的背影,頓覺氣勢凜冽,迫人屏息靜氣。
池衍眺望著那白浪飛濺,逝水奔流,一望無際的暗瀾。
沉冷的眸子愈漸深斂:“調頭,去東陵王城的方向。”
他淡淡吩咐,聲息之間卻是不可悖逆的強硬。
眾人皆愕然,雖不知為何要臨時返航,但隻一心遵從他命。
隨即便有人奔往舵室下達命令。
“從現在開始,跟著我的人,要做的事,隻能由我差遣,其他任何人都無權下令。”
他一字一句,語氣極淡:“包括豫親王府。”
眾人一應答下。
池衍目視著滔滔江水,無邊無際的蒼茫。
俊眸冷冷眯起,“元青,安排下去,調遣主營的兵力至東陵王城,隨時待發。”
元青應下,思忖一瞬,又問:“將軍,需調多少?”
池衍薄唇緩緩勾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痕跡。
然而這笑意,卻未有一絲達到眼底。
“所有。”
此刻,天光穿破重雲放射出光芒,霧氣瞬息散開。
耀眼金光破曉,好似沉睡的龍騰被喚醒,浴火重生。
紅輝照水,光亮折入池衍眼睫深處,那微妙的眸心泛起波瀾。
這日出之景,讓他想到,和那小姑娘在枕雲台的第一次。
他給她過生辰,帶她看日出。
說起來……那還是上輩子的事了。
池衍靜默了下來,那似斂儘萬千風華的深眸,不知不覺漫上溫柔和沉溺。
兩輩子,欲護她,偏偏都無從護起。
他看得破生死從容,一切謀算艱險都無畏,卻怕她的笑容變得傷痛,怕她明亮的眼底再尋不見歡喜。
重新活過,他想,送她一場盛世繁華,送她一片安寧人間。
這江山天下,哪怕肩頭一點灰暗的塵埃,他也會為她拂去。
笙笙……
我回來了。
以後不會再讓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