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出了汴京城後, 便稍稍鬆了一口氣。
方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即便有官兵在兩旁護送, 若是真有人當眾行刺, 無論是成功還是不成功,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因而反倒比在外頭時更為棘手一些。
好在寧端不負眾望地將這些刺頭在暗地裡都拔除, 讓他明麵上看起來平平安安地出了汴京城。
“四殿下。”王虎從旁策馬上來, 壓低聲音道,“大人先前留了信,令我出了城十裡之後再交給殿下。”
剛剛鬆了口氣的四皇子:“……”
他將視線落在王虎蒲扇大小的手中捧著的一封信, 難以想象寧端居然背著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了彆的安排。
還好寧端和他不是親生兄弟, 也根本不想當皇帝, 否則誰能爭得過他?
四皇子有些賭氣地一把將信取過,略顯粗暴地將信拆開, 邊撕邊道, “你是不是比我還早知道?”
王虎朝他露出一個憨厚又傻乎乎的笑容。
這也沒用,四皇子已經猜到答案, 於是他更氣了。
可是在看到信上寧端言簡意賅寫的內容後,四皇子的怒氣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個字也沒錯過, 而後長出一口氣, “好, 就按他說的路線走。”
即便隻有兩天不到的準備時間, 寧端還是硬想辦法安排了兩條路線,一條假的,隻要在禮部的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另一條,卻是隻有寧端和王虎才知道怎麼走的。
四皇子心情複雜地把信燒了,心想他老子死之前硬是要寧端親筆擬遺詔,又令年紀輕輕的他成為四位輔臣之一,果然還是有先見之明。
如果寧端不是重臣,對皇帝來說,就會是個大麻煩了。
四皇子低頭將信隨手扔到炭盆裡燒了,而後才抬頭看向眼前康莊大道。
管他的,寧端又不可能跟他搶皇位,不需要擔心。
*
聽到四皇子已經出宮之後,坐在席府之中的席向晚就繃緊了神經。她知道四皇子此番高調前往天壇的作為是為了引開樊子期和朱家的注意力,才會以身犯險。
若是一舉成功,那就是一箭雙雕的事情,可萬一失敗,後果就不好說了。
更何況,這時候破格坐鎮在宮中、代替皇帝處理政務的寧端幾乎是瞬間成了眾矢之的,即便寧端早就給她寫信承諾一切準備齊全不會出事,席向晚也有些安不下心來。
她摩挲著冰冷的腰牌,知道這是代表著她可以隨時進宮,不需宮中傳召、也不需搜身的象征。
可寧端送來這個,究竟是為了能讓她有事時能直接找到他,還是為了彆的?
“姑娘若是真擔心大人,不如給大人回封信?”翠羽難得見到席向晚這幅心神不寧的模樣,不由得建議道。
席向晚側臉看看她,笑道,“又調侃我,方才倒是想寫信,提筆忘字,寫不出來,才作罷的。”
翠羽掩嘴輕輕笑了,“姑娘文采這般好,竟連封信也寫不出來,我卻是不信的。”
席向晚倒是真寫不出來。想說的話太多,區區心中寥寥三兩句話怎麼能說得完呢?
她望著眼前半乾的硯台,想了想乾脆提名抽紙在上麵寫了一行字,便吹了吹叫過翠羽,“行了,送信去吧。”
翠羽納悶道,“姑娘,寫這麼短?方才不是寫不出來嗎?”
“寫不出來才會這麼短。”席向晚不講道理地將她遣出門去,“就你愛嘮叨,送信的活也是你的。”
“那可是宮裡頭,我進不去啊姑娘!”
“你進不去,信總進得去。”席向晚意味深長地衝翠羽笑了笑。
翠羽這下不說話了,她小心地將信裝好,無可奈何地轉頭出了席府,直奔皇宮而去,叉腰想了一會兒,選了一道東門,在門外蹲了一會兒,果然見到錢伯仲率人路過,趕緊跳起來喊他,“錢大人!”
錢伯仲嚇了一跳,轉頭走了兩步,才見到宮門外被兩名禁衛軍當成好事者攆著跑的翠羽,嘴角一抽,“這人我認識,是找我的,你們回去站著吧。”
翠羽逃了這一小會兒也不覺得累,整了整自己有些淩亂的頭發後,才上前將手中薄薄信紙交給了錢伯仲,“錢大人,這是我家姑娘的信。”
剛剛從寧端那兒出來的錢伯仲想起了“大事”兩個字,頓時義正言辭雙手接過,“我懂了,立刻給大人送過去。”
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掉頭分彆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錢伯仲去而複返時,比上一次敲響禦書房的門時底氣還足,就算看見寧端微微蹙緊了眉心也不緊張,低頭行禮道,“大人,我有大事稟報。”
寧端手中朱筆沒停,“有人招了?”
“尚無。”錢伯仲誠實道。
寧端手上動作頓了頓。
錢伯仲趕緊補救,免得自己被當成是來給寧端找麻煩的,“但剛才席大姑娘從宮外頭讓翠羽給送來了信。”
寧端終於抬起了頭來,他一手將筆擱下,另一手直接伸向錢伯仲,“拿來。”
錢伯仲上前兩步將重得好似塊石頭的信函放到寧端手中,長出一口氣:果然,席大姑娘的事,就是大事,這信送得沒錯!
寧端就邊將信從一頭打開,邊又抬頭看了眼還呆愣愣站在麵前的錢伯仲,聲音薄涼,“要我給你賞錢?”
“下官告退!”錢伯仲恍然大悟,告退之後出了門,在門口做了個深呼吸,臉上露出了長輩的慈愛笑容。
禦書房裡的寧端在開信之前就摸得出裡麵隻放了一頁信紙,可在打開之後看見裡麵還真的隻有一頁紙時,他不自覺地就將淺色的嘴角抿了起來。
將信紙完全展開時,上頭更是隻寫了一行字,就在正中,是席向晚的手筆。
“望君順遂,靜待歸期。”
寧端輕輕用指腹撫過這八個字,有些沉重煩躁的心情頃刻間就平靜了下來。
他其實曾經好奇過,為何席向晚一個從未離開過汴京、甚至連自己家門也沒怎麼出過的姑娘家,能寫出這樣一手字。
都說字如其人,大家閨秀們的字都是極其秀致小巧的,即使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也另有一番風味,並不令人覺得難看。
可席向晚的字卻從骨子裡透出來一股不屈居人下的傲然,光是這麼看上一眼,其中就沒有什麼少女情思和旖旎,鋒利得像是上峰給下屬寫的一封令狀。
可她寫的內容又往往十分柔軟,寧端不知道還有沒有彆人曾經收過席向晚親筆寫的信,但他卻知道自己每每深夜無法入眠時,隻要起來翻看她過往令人送來的信件,反複重讀其中的字句內容,便能觸及到她的內心,從而變得平靜下來。
這次也一樣。隻八個字,便足夠令如今真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寧端投降。
寧端盯著信紙看了一會兒,眼底浮現出些微的笑意來。但他很快繃緊了臉,想了一會兒,提起禦批時才用得上的朱筆,在信旁落了一個字。
原是要寫“閱”的,筆尖落下去卻一轉,最後成了一個“可”字。
當然這信即使批閱了,也隻有寧端他自己看得見。
可他還是認真地批了,批完之後吹乾疊起放到一旁用鎮紙壓住,而後才繼續打開下一本奏本。
這一日的皇宮,似乎與平日裡沒有任何的不同。
四皇子雖然離開了,寧端仍坐在他的位置上;百官不再需要和儲君議事,但所有遞交上去的奏本,全都一本不差地收到了言簡意賅的批複。見過寧端手書的人,都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字跡。
一時間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些五味陳雜:什麼人能拿得起朱筆?那當然隻有皇帝本人,再不濟就是即將成為皇帝的儲君!
就算當年永惠帝前往天壇之時,在宮中替他壓陣的也是身為皇室中人的嵩陽長公主,且隻是住了兩個晚上,沒有動一本奏折,更沒有代天子下令。
可四皇子就是給了寧端監國的權力,永惠帝在遺詔中,也特意將寧端與其餘三名輔臣分開了提,顯然對他是另眼相看。
想到這個已經明晃晃要成為下一代百官之首的人還隻有這麼年輕,有多少人能不在心中暗暗嫉妒抵觸?
但這也沒用,隻要想到寧端這個名字,絕大多數人蠢蠢欲動的心思就歇了。
畢竟大家都知道,敢在都察院頭上動土的,要麼是瘋了,要麼就是傻了——但這世上,終歸是有敢於鋌而走險之人的,比如說,朱家。
在得知四皇子極有可能登基繼位之後,朱家幾乎立刻是馬不停蹄地派了人北上進京,爭分奪秒地將家中嫡女和五皇子的親事定了下來。
可大約是病急亂投醫,等親事敲定之後,朱公子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位前不久才慢悠悠回京的五皇子,好像根本沒有要和四皇子鬥上一鬥的意思!
這可不就代表著朱家的雞蛋放錯了籃子麼?
朱公子立刻寫了信快馬加鞭送回苕溪,一方麵又再三試探五皇子的態度,見到自家妹子似乎是真的對五皇子動了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朱家是想捧五皇子上位,之後才好借著皇親國戚的名頭在暗中運作自己見不得人的灰色生意,可五皇子若是無心奪嫡,那朱家還不如趕緊換個皇子支持,或許還來得及將已經去了天壇的四皇子拉下來!
眼看著已經是四皇子離開京師的第二天了,朱公子簡直急得像是在熱鍋上打轉的螞蟻。
他一想到自己上元那日居然一頭腦發熱就去燒了盧蘭蘭的院子,就一陣後怕。
盧蘭蘭既然是席向晚救出來又安置好了的,那說不定就代表著寧端的意思!
寧端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銀環和盧蘭蘭的身世?他是不是已經在暗中著手調查了?
朱公子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咬牙拍案而起,匆匆往外邊走邊說道,“我要再去一趟五皇子府,備車!”
可他才剛剛走到門外,就被幾個身著甲胄的官兵攔住了,為首之人麵色冷肅,二話不說地就將一臉愕然的朱公子給像個囚犯似的綁了起來,從無人的小徑秘密押送而去。
朱公子慌了神,心神俱裂之下居然大喊起來,“不是我放的火!”
剛喊完,嘴就被人給堵上了。
而在大牢門口,他居然見到了笑盈盈站在那裡、與身後陰森天牢根本像是兩個畫麵裡的席向晚,不由得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心中隻剩一個念頭。
寧端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他知道銀環和盧蘭蘭的身份了!
席向晚卻是自己主動要求來牢中見朱家公子的。
四皇子才離開汴京城一日,苕溪那頭果然就送來了好消息——朱家被圍,人贓俱獲,全數捉捕,不重要的均送進了當地牢獄之中,朱家的人正在被用偽裝著牙商的隊伍押送著前往汴京。
既然朱家的大本營已經被抄,都察院也就能放心地將看守了數日的朱家兄妹也一同抓起來了。
不過最後被捉走的隻有朱公子,朱家姑娘隻是被嚴格看管了起來。
席向晚隻聽翠羽說五皇子進宮見了寧端一麵,料想應該是他和寧端達成什麼協議,將朱家姑娘從中摘了出來。
而此刻寧端一刻也不能離開皇宮,席元清正忙著安排苕溪那頭偽裝的牙商隊伍如何過關進京,都察院眾人要麼是在去天壇的路上,要麼就是在皇宮裡忙得不可開交,正是最短缺人手的時候,席向晚便毛遂自薦去審問朱公子了。
雖說不合規矩,但比她更了解這其中彎彎繞繞和內情的,也是屈指可數了。
見到朱公子一身狼狽地被押送過來,嘴還被人給堵了起來,席向晚朝他微微一笑,“朱公子,幾日不見,彆來無恙?”
朱公子隻剩瞪著眼睛看她的力氣,內心的恐懼快要變成實質從他的眼睛裡漫出來。
“先將他帶進去換了囚衣戴上鐐銬吧。”席向晚對押著朱公子的官兵道,“一會兒我進去和他說說話。”
為首那人也是都察院的,揮揮手讓下屬們讓將朱公子往裡押去,有些擔憂地請示道,“大姑娘,審問時,我還是派幾個人在一旁護衛,否則萬一您傷到了哪兒,我這……也沒法向副都禦使交代。”
“自然可以的。”席向晚笑道,“不必擔憂,我不會做讓你們為難的事情。”
那人十分艱難地扯出一個算不上笑的笑臉,“我哥臨走前給我耳提麵命過了,大姑娘少一根頭發,他回來讓我提頭去見。”
席向晚聞言多看他一眼,卻並不覺得麵熟,有些好奇,“令兄是?”
“家兄右僉都禦史王虎,在下單名一個猛字。”
席向晚了然地笑了起來,她安撫道,“我來這裡的事情寧端也知道,他既派你來,自然是對你放心的。”
王猛更愁眉苦臉了,“大姑娘,您膽子可真大。”
王猛和王虎的體型截然不同,他身材頎長,看起來更像是文官,跟王虎那個虎腰熊背簡直是背道而馳。可就他這個體格,站在席向晚麵前時,也比她高出一個多頭。
更何況席向晚的皮膚白得過分,穿的又是一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雪緞,好似風多吹兩陣就能跟著被吹倒了似的架勢讓在都察院一群糙漢子裡麵混久的王猛看得心驚膽戰。
他不由得想道,看起來嬌滴滴又弱不禁風嬌生慣養的貴女們難道都這麼生猛嗎?
席向晚笑了笑便不再擠兌這個年輕人,“時間看著差不多了,咱們進去吧。”
“大姑娘請跟在我後頭,我來開路。”王猛立刻上前兩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