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早從王虎口中聽說過席向晚此人和事跡,但真見了她本人,王猛連放她往陰冷潮濕的牢裡走一通都覺得害怕,隻能堅持由自己打頭陣。
席向晚也不攔他,點點頭便讓他走在了前麵,而後才捧著手爐緩步跟上去。
牢裡彆的倒是沒有什麼,腐爛的氣味和陰冷的溫度才讓席向晚覺得難受一些。
而早先被拎進牢裡的朱公子,這會兒已經換上一身單薄的囚衣,被拇指粗的鐵鏈綁在了審訊室裡。
出身世家的他什麼時候親身經曆過這般架勢,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架,磕磕巴巴聲厲內荏地威脅道,“你們這是觸犯大慶律法的!你們知道我是誰嗎?連個罪名都不說直接嚴刑逼供是犯法的你們知道嗎!你們聽誰的命令?我要見他!”
在一旁檢查他身上鐵鏈的獄卒嗤笑起來,不屑道,“天王老子被都察院抓進來都是一樣待遇,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要求見都察院的人?怎麼著,想現在就進宮告狀去?”
果然是寧端!
朱公子如墜冰窟,想到家中父輩的那等齷齪肮臟事居然被都察院給扒了出來,恨不得一頭撞死。
但他轉念一想,這是父親做下的事情,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都察院能將他一起抓來,一定是知道了那日放火的事情是他做的!
但上元那日雖然四平巷走水,卻隻是燒毀了不少院子,並未死人,也就是說,他身上並未背上命案!
想到這裡,朱公子又長出一口氣,覺得就算見到寧端,自己心中也能多兩分底氣了。
他卻忘了剛才在門口出現的人不是寧端而是席向晚,從某種角度來說,或許還是後者更加可怕一些。
席向晚正往審訊的屋子走去時,正好遙遙聽見朱公子的怒聲質問,笑了笑沒說話。
越是在事先喊得響亮的,投降的時候就是最快的。悶不吭聲的那些才是硬骨頭,朱公子的骨頭顯然並不硬。
王猛也將朱公子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大步上前推開門,殺氣騰騰的視線從朱公子身上一掃而過,眼神中不言而喻的威脅讓朱公子頓時縮了縮脖子,腹誹道這都察院的人怎麼都是一幅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殺人的樣子?
可隨即,朱公子就看見王猛側身抵住門,讓跟在他後頭的人讓進了門裡。
見到那和這件屋子格格不入的席向晚稍稍低頭提了裙擺走進門裡,朱公子的眼睛險些落出眼眶:都察院把席府的大姑娘帶進這裡來乾什麼?也不怕嚇壞了悲春傷秋的貴女?
席向晚一進門裡,王猛就熱情地找了張椅子擦乾淨給她放到了身後。
席向晚道了聲謝後才坐下,抬眼朝朱公子笑道,“我來,是為了問你幾件事,若是能快些結束就好了,也免你皮肉之苦。”
朱公子的視線掃過周圍刑具,硬生生從席向晚溫軟的話語中聽出了威脅之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你看,本也是用不上我這等手腕綿軟之人的,可惜那些心狠手辣的現在都忙著,隻能讓我來湊個數。”席向晚心平氣和道,“若是你能直白痛快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便讓你在牢中過得舒服一些,可好?”
早就想好退路的朱公子狐疑地看看屋內其他人緘口不語的模樣,“席大姑娘的話,何時能代表都察院了?”
席向晚又笑了一笑,這一抹淡淡的笑容讓剛剛想要張嘴開罵的王猛背後一涼,將嘴巴重新又閉上了。
“那看來你是不想好好配合了。”席向晚輕聲漫語道,“那我就不摻和了。”
她說著,竟真的就站起身來要往外走,朱公子頓時後悔不迭地從後頭喊住她,“席大姑娘,等等,你問,我一定知無不言!”
從席向晚和眼露凶光的王猛之中選一個人來審訊自己,這長眼睛的人都不會選後者啊!
席向晚聞言轉頭看了看他,“上元那日,在四平巷縱火的人就是你,是不是?”
“這……”朱公子隻是稍稍麵露猶豫,就見席向晚又要往外走,隻得咬牙承認,“是我做的,但那是意外,我聽說後來也無人傷亡!”
席向晚終於在門口停了下來,她回頭看向朱公子,笑了起來,“這才像話些。”
她說完便轉過身來,卻沒去椅子邊上,而是緩緩走向了被綁得嚴嚴實實的朱公子。
若是平日裡,朱公子可能見她直直向自己走來都要心馳神往魂不守舍,可此刻他隻覺得渾身冒著冷汗,仿佛一柄屠刀正架在後頸上似的,不由得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朱家為什麼要對銀環和盧蘭蘭姐妹動手?”席向晚又問。
朱公子正要扯謊,眼角餘光卻瞥見王猛正在另一頭擺弄個看起來極其殘暴的刑具,隻得屈辱地閉了閉眼睛,道,“她、她們一家人,是朱家的汙點,若不是皇貴妃……若不是高氏當年力保,她們早就死了!”
汙點?
席向晚挑了挑眉,不急不忙地在話中給朱公子設套,“我怎麼看,怎麼都覺得,似乎做出肮臟事的,是你們朱家才對吧?”
朱公子連忙辯解,“那是我爹乾的,跟我可沒關係!”
“跟你沒關係,輪到你來縱火?”席向晚輕笑,“現在殺人不成,銀環又出了宮,朱家的人是不是急得團團轉?”
“銀環出宮了?!”朱公子聞言卻是一臉震驚,“她不是應該在宮宴那日之後就一直被關在牢裡了嗎?”
見他的神情不似作偽,席向晚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她又往朱公子逼近了一步,而後道,“你早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帶來此處嗎?”
朱公子也擰著眉,“席大姑娘就彆真真假假詐我的話了,我雖和銀環算是一半血緣的兄妹,她的死活可動搖不了我——”
席向晚正繞到他身側,聞言微微頓住了腳步。
銀環身上流著朱家的血?如果和朱公子是兄妹,那銀環的生父,就應該是現任的朱家家主。
可就都察院查到的來看,銀環的母親雖改嫁過一次,但確實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嫁的是個普通人,和朱家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她心念電轉,微微冷笑一聲,“滿口胡言亂語,你當我不知道朱家究竟做了什麼齷齪事?”
朱公子立刻大聲喊冤起來,“我父親原是要將她母親納成妾的,誰知道那女人寧死不屈,帶著兩個孩子逃走了,逃跑之時被發現,混亂之中那女人家中人都死了,這又能怪得了誰呢!”
朱公子雖然是被席向晚嚇得屁滾尿流,很快就將朱家上一輩那些齷齪事都倒了出來,連刑具都沒真正用上,但得到他證詞的席向晚在步出大牢時,臉上的神情卻比進去的時還要凝重兩分。
朱公子招了的,不是她想知道的,可看起來這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也不會知道更多了。
這也就是說,恐怕要等苕溪的人帶著大批朱家人回來,挨個審問,才能將他們走私和拐賣的陰私問出來。
那卻還要等上許多天,更難以瞞得過樊子期了。
席向晚絲毫不懷疑若是她的假設確實,朱家背後站著樊家,那樊子期會在知道朱家等人被捕的第一時間就在路上將他們屠殺殆儘。
“席大姑娘?”王猛剛才在裡頭聽了一陣朱家的陳年舊案,倒也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大多數豪門望族裡的齷齪事多著呢,一有錢有勢,這麼大個家族,裡麵總歸容易出敗類。“我送您回席府?”
席向晚卻搖了搖頭道,“我去見見寧端。”
王猛一愣,道,“那我先遞個……”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到席向晚掏出一塊金燦燦的令牌來,頓時閉了嘴。
拿著這塊禦賜令牌的人,當然隨時都能進宮了。大人手裡就這一塊,居然拿來送人,這手筆可真大……
席向晚拿著令牌臨上馬車之前,前頭卻有人攔了車。
王猛登時提起了心,正要上前喝問時,攔在馬車前頭那人微微抬起臉來,將兜帽從頭上摘去了,而後抬手對王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王猛:“……”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動作,小聲對席向晚道,“這是五皇子。”
席向晚兩輩子都沒見過這位聽聞生性高雅淡泊的五皇子,聞言看向麵前刻意打扮得十分低調的年輕人,朝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借一步說話。”五皇子低聲道。
席向晚立在馬車旁,不卑不亢地站著端詳了一會兒這個渾身貴氣的年輕人,半晌才緩緩點頭,“請。”
王猛這次倒是沒攔,隻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後。
“我原想過五殿下或許會主動來找我,不想卻這麼快。”席向晚邊走邊道。
五皇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看起來脾氣涵養極好,“你和寧端還有四哥卻沒有給我猶豫機會的。我再不來,恐怕就要遲了。”
席向晚動動眉梢,心道這果然不愧是後來過得最逍遙的那位王爺,心思果然通透,“殿下今早不是入宮過了嗎?有什麼事忘記說完了?”
“有。”五皇子毫不避諱,“我想和寧端做個交易,但卻不便直接對他說。”
席向晚訝然,“所以,便來找我說?”
“尋你,或許更有用些。”五皇子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和寧端想從朱家人口中得到的是什麼,但我有把握說服他們在短時間內老老實實地招供。”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倒確實是能減少許多麻煩,從而避免被樊子期發現的風險。
問題就是主動提出這樣好交易的人,到底想要什麼回報了。
“作為交換,”五皇子乾脆道,“我希望四哥能給我塊封地,讓我帶著自己的正妃做個逍遙王爺。”
席向晚笑了笑,覺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你要保你的未婚妻。”
她腦中不由得又浮現了那個總是怯生生說話的小姑娘,和小姑娘提起五皇子時紅彤彤的臉蛋。
“是。”五皇子肯定道,“或許你不信,但我從來不想爭那個位置。”
席向晚不置可否,“但這交易,卻不是該和我談的。”
五皇子卻搖搖頭,“就該和你談才最適合。”
“因為我是女子?”
“不。”五皇子停下了腳步,他隔著一步遠的距離含笑望著席向晚,“因為你懂。”
席向晚不由得也停了下來,她同樣笑盈盈地回視著五皇子,道,“小女愚鈍,殿下的話我聽不明白呢。”
五皇子失笑,他毫無架子地對席向晚一揖,“無論如何,還請席大姑娘替我傳個話吧,成與不成,我心中自是都有準備的。”
“讓殿下先將承諾兌現也可以嗎?”席向晚側身避開這位皇子的禮,問道。
“可以。”五皇子沉思片刻,便點了頭,“四哥和父皇不是一路人,這我心中是知道的。”
“那我也……隻是替殿下傳句話。”席向晚說著,目光在五皇子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突然笑道,“殿下好似不是第一次見我了吧?”
“醉韻樓時,見過一次。”
席向晚揚眉,想起了詩瀾那日確實提過那日要接待兩名身份了得的貴客,那時詩瀾極力想要騙她一道回醉韻樓,大約本來存的是讓貴客替她出頭的心思,隻是沒想到五皇子卻沒順著她的意思去做。
“說起醉韻樓……”五皇子離去之前又道,“不知道大姑娘聽說沒有,那個叫詩瀾的歌女,已經被人贖走了?”
席向晚一怔,她確實是暫時將這個人忘在了腦後,可聽五皇子這刻意的提起,顯然個中有所內情,目送五皇子匆匆離開後,她便緩步轉身走向馬車停留的位置,見王猛快步迎頭趕上來,便順口問他,“醉韻樓裡有個歌女叫詩瀾的,很有名,你聽過麼?”
王猛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聽是聽過,但我哥不讓我去那邊,所以我從沒見過她長什麼樣來著。”
“她最近被人贖走了?”席向晚道。
王猛一拍手,“是是是,這個確實聽聞過,好似是姚家的公子見她可憐替她出了贖身的錢。”
席向晚細細想了一番姚家。這算是個書香名門,家中出了許多書畫大家,就連季廣陵當年也是入贅了姚家之後才有了門道,逐漸名聲大噪的。
這家人一直過著自己的清高日子,沉迷於各式技藝之中,若說聽人歌聲婉轉便心生憐憫出錢將人贖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才稍稍放下心來,就聽身旁的王猛繼續說道,“不過那位姚公子剛剛定了親,卻沒將歌女安排在自己家裡,好似是暫時借住在了朋友的地方,我也隻是聽了一耳朵,現在有些想不起來了。”
他這說話說了一半,令席向晚有些在意起來。
“大姑娘若是想知道,我一會兒回去問清楚了,讓人將消息捎給翠羽。”王猛道。
席向晚想了想,還是在上馬車前點頭應道,“好,若是不麻煩的話,儘可能快一些。”
王猛應了聲是,便上了馬令車夫將車子趕往皇宮的方向,盤算著自己該什麼時候回都察院問問同僚們醉韻樓的事情。
因著持有禦賜金牌的人隻有席向晚一個,能進宮去的也隻有她,不過剛下馬車,席向晚就見著宮門裡頭已經有人在等著她了。
那人的身形哪怕隻是露出半個,也實在是太過容易辨認,席向晚下意識地就笑了起來,持著令牌跳下馬車便往宮門裡去。
門口禁衛軍低頭往她手中金燦燦的禦賜令牌上瞄了一眼,幾人動也沒動一下。
按理當然還是要檢查過這腰牌真假的,可這會兒來接的人就在門的另一端等她,哪個不長眼的這時候湊上去要檢查腰牌?
聽見腳步聲的寧端回過頭來,下意識伸手去扶席向晚,“小心。”
席向晚卻不是幾個月前那根病秧子了,她穩穩站定腳步,抬臉看著寧端笑道,“你怎麼出來了?禦書房這麼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