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玥查到, 原來在柳淼淼在失憶以前,曾經患過很嚴重的精神疾病。
柳淼淼坐在車裡,看著那份心理檢查報告的副本眉心深擰。
醫生診斷最右下的那一欄, 寫著Bipor Disorder, 雙相情感障礙症。
還是最嚴重的II型, 重度抑鬱和躁狂, 在早年的病例裡,記錄了她曾經不止一次出現攻擊性行為和自殺傾向。
可問題是, 她現在是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
除了因為老毛病頭疼失眠,偶爾需要服用頭痛藥和安眠藥之外,她根本沒有任何疾病。
性格開朗, 積極向上, 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家境強大, 每天早上堅持早起跑步遊泳,周末偶爾還陪老爹去打打高爾夫,除了會抽煙以外沒有不良嗜好,從不和富二代的公子哥們兒姐們兒出去廝玩鬼混, 是個從頭發到腳趾都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在媒體眼裡就是傳說中的瑪麗蘇之光, 簡直完美得無懈可擊。
就連柳景誠那隻老狐狸也偶爾會對著天空感歎,她現在的樣子可真是比以前可愛柔軟多了。
所以她以前是得多有病?
柳淼淼陷入了迷茫。
她啪地合上那份文件,扭頭問唐玥:“隻有這些資料嗎?還有沒有彆的?”
唐玥說:“柳總, 時間緊迫,暫時隻找到這些。”
柳淼淼點了下頭,靠進椅背裡,若有所思。
和夏華的增資案合約是早就定好的,今天來花城隻不過是走個正式簽約的過場,前後不過半小時便結束。
汽車駛上海印橋,彼時暮色初臨,火燒雲將傍晚的天空燃成一片瑰麗的紅色,巨大的鹹蛋黃沉淪在江岸與天色的交接之處,紅光倒映江麵,像是燃燒的火海。
遙遙望去,小蠻腰很細一條地夾在林立高樓之間,肩寬腰細臀飽滿,如同少女窈窕的身段。
柳淼淼覺得這座城市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看得出神,唐玥輕咳了一聲,好意提醒道:“柳總,當初您的高中就是在這邊讀的。”
柳淼淼不知在想什麼,沒說話,隻是很輕地點了下頭。
她看了眼手機時間,六點半。
“七點,是高中同學聚會是嗎?”她問。
“是。”唐玥應道。
“距離這邊遠嗎?”
“不遠,大概半小時路程就到。”
柳淼淼再次神遊在外地點了點頭,說:“那順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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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一度的高中同學聚會定在了白雲區某家高檔酒店的宴會廳。
宣傳委員挺會玩的,聲勢浩大地策劃了一場假麵舞會,邀請函做得氣派十足,要求每個人必須身著奇裝異服出場,不得在舞會過程中將假麵摘下,參與派對的人必須遵守遊戲規則,否則將會收到發起人的神秘“懲罰”。
雖然會場裡全是相識多年的老同學,但大家都藏在偽裝麵具之後,會場黑暗又燈光迷離,誰也認不出對方是誰,平添了幾分陌生的刺激感。
卓一為和鄧波是最先相認的。
高中畢業後,鄧波便被家裡人送去了國外,五年沒見,當初憨厚圓潤的大小子現在變得更加的憨厚圓潤,笑起來的時候臉上肉肉一堆,眼睛被擠成了一條細線。
卓一為和鄧波在那頭聊得火熱,謝灼和他們簡單打了聲招呼便獨自坐在不遠處的台,向服務員點了杯威士忌,仰頭一飲而入。
意興闌珊。
其實“猜人”遊戲於他而言沒有意義,他的聽覺天生過於敏銳,隻要聽過一遍的聲音便能牢牢記住,更何況現場每個都是高中朝夕相處了兩三年的同學,即使戴著偽裝十足的麵具,隻要一開口,他便能通過聲音判斷對方是誰。
卓一為走過來說:“阿灼,難得出來聚一聚彆喝酒了,大家都那麼多年沒見了。”
鄧波也道:“是啊,你看看我們班那些女同學,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初高中的時候一個個穿著校服剪蘑菇頭,現在打扮一下漂亮得我都認不出來。”
鄧波想起什麼,順口問:“對了,阿灼你找新女朋友沒有?”
謝灼沒說話,隻是兀自又喝了一口酒。
感情的事是他最大的禁忌。
卓一為見鄧波口無遮攔,趕緊使眼色讓他噤聲。
當初他們那對在高中太過出名,在一起的時候全年級幾乎無人不知,不過後來的事,知道的人就寥寥無幾了。
大多人隻知道他現在舞台上光鮮亮麗的模樣,卻不知道當初學校裡那個陽光乾淨的男生,近幾年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沉迷煙酒,自暴自棄。
就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
卓一為又是一聲長歎。
舞池裡搖滾電音像震蕩的鼓錘,一下一下錘得人心肝發顫,穿著奇裝異服男男女女在裡麵群魔亂舞,儘情狂歡。
一曲結束,不知道是誰先帶頭喊起來的,讓班長上去彈琴。
卓一為在心裡暗道不妙。
自從五年前的事故後,謝灼就不再彈琴了。
與右手恢複能力與否無關,卓一為單純覺得,他是在逃避過去。
他手上的傷,會讓他想起棄他而去的那個女孩子。
包括任何媒體采訪,謝灼都拒絕談起有關他過往的事。
卓一為在心裡琢磨著該怎麼處理這個場麵,換了是工作場合,他還能以經紀人的身份提前和合作方談好合作要求,但今晚這可是高中聚會,他總不能也拿出大明星經紀人的架子,去壓自己的老同學們?
他還在想,坐在高腳椅處的男人便已靜靜起身,將手邊第三杯威士忌一飲而儘。
冰涼酒精滑入喉嚨,像烈火撕扯著冰川在胃裡灼燒。
謝灼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迷戀上酒精的,他隻是覺得,這樣的自我折磨會讓他有一種詭異的放鬆和愉快感。
他沒辦法忘記痛苦的根源,他隻能尋找極端的方式麻痹自己。
鼎沸人聲安靜下來,藏在各色假麵之後的人們看著那個矜貴優雅的男人靜靜走到三角鋼琴前,打開琴蓋,然後坐下。
他的左手白淨而頎長,指骨流暢分明,那是仿佛是一雙天生就該為音樂而生的手,卻極少人知道,另一邊的黑色手套之下,有怎樣難看醜陋的疤。
隻是因為一個人。
她離開了,所以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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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淼淼來到會場的時候,恰好聽見男人指尖撫落在黑白琴鍵上的第一聲清響。
男人是經典吸血鬼伯爵的裝扮,內裡的馬甲勒出窄腰,雙肩處扣著繁複古典的及地的披風,膚色冷白,鼻梁高挺,清俊的下頜線條像刀一樣冷銳的弧度。
他戴著黑色的假麵眼罩,脊背筆挺如鬆,眸光寂靜地半垂,清澈的琴聲便從他靈活的指尖躍出。
他安靜坐在那裡,明明四周全是聆聽的觀眾,卻依然顯得他冰冷孤寂。
這讓柳淼淼想起自己在歐洲留學時看見的,那些裝裱於浮雕牆麵之上,矜貴又高雅的宮廷油畫。
男人仿佛留意到宴會廳這邊的動靜,稍稍抬眸朝她這邊望來,兩人視線在半空有幾秒平淡的交接。
柳淼淼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也許隻是無意的一瞥,他便淡淡地轉了回去。
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即使他隔著麵罩。
柳淼淼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白色蝴蝶蕾絲假麵,意外的,和這男人臉上的是一對兒。
柳淼淼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雖然在這個美貌可以流水線生產的時代,帥哥美女都是大同小異,不排除她自己也存在一些見色起意的因素。
唐玥換了一身性感小野貓的打扮,挑了個豹紋麵罩戴上,跟在柳淼淼身後渾水摸魚地進了會場。
會場人多,燈光迷離昏暗,大家又打扮誇張,誰也沒注意到舞台旁側多了兩個人。
柳淼淼和大多沉醉在琴聲中的人一樣,站在會場一角,有些出神地望著舞台中央的那個男人,低聲問唐玥:“那個人是誰?”
“天哪好帥……”唐玥星星眼道。
柳淼淼:“……”
柳淼淼皺眉:“我在問你話。”
“……噢!”唐玥猛然回過神,“他就是謝灼啊,沒想到他和柳總您居然是高中同學誒,要是每天都能見到男神真的太幸福了,唉,都怪我沒有早生兩年,沒辦法和男神上同一所學校念書。”
柳淼淼:“……”
柳淼淼沉思半刻,提出疑問:“謝灼是誰?”
唐玥不可置信:“您沒聽說過他嗎?怎麼可能!您平時都不看娛樂新聞嗎?”
柳淼淼說:“我一般不關注這些。”她問,“所以他是個十八線的小明星?”
“什麼十八線!”唐玥差點跳起來,但轉念又想起對方可是她的衣食父母,隻好慫慫地道,“我男神不僅唱歌好聽演技又好,每年拿獎拿到腿軟,是超一線的大牌!”
“哦。”柳淼淼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柳淼淼想起他是誰了。
那天她在車上偶然看到的某明星的特彆專訪,主持人喊了他一聲“謝灼”。
是那個在直播現場拚命走神發呆的男人。
怪不得那麼眼熟。
這男人皮相耐打,唱歌一流,天生就易於博得彆人好感。
柳淼淼聽他彈琴,道:“好聽是好聽,就是好像有點太傷感了。”
她想起那時男人在專訪裡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也是如出一轍的深情又悲傷。
隔著燈光,柳淼淼隱隱看見男人右手禮服袖口往下,與黑色皮手套交界之處,露出的一小截皮膚。
他的手受過傷。
鮮紅扭曲的,像是火吻的傷口。
柳淼淼有幾秒出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背。
那個疤痕的模樣,和她後背的很像。
她有一點想不通,如果按柳景誠所說,她當年是因為車禍出事的,為什麼她後背會有留下燒傷疤痕?
柳淼淼還在出神思索,旁邊唐玥憂愁地歎了口氣說:“其實早年男神不是這樣的。”
柳淼淼微微回神:“嗯?”
“聽說男神在出道之前有個愛得很深的女朋友,兩人還是高中同學,可是那個沒良心的前女友對我們男神根本就不是真心的,隻是一心貪圖男神美色,睡到男神之後就拍拍屁股無情地跑路了,男神情傷過深,一直就這麼等著她。”
“這幾年男神的音樂變得越來越沉鬱悲傷,我覺得可能是因為男神等著等著,已經徹底絕望了。”唐玥說。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過往。
一個皮相扛打,唱歌好聽,品德兼優,並且深情不悔的男人。
讓人討厭不起來。
柳淼淼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確實蠻可憐的。”
唐玥越說越沉浸難過無法自拔:“而且近年媒體還爆出,男神自從被他那個人渣前女友甩了之後,不僅對女人失去了興趣……還……還……”
唐玥難以啟齒。
這激發了柳淼淼強烈的好奇之心,她眨眨眼,問:“還怎麼了?”
唐玥憋紅著臉道:“還不舉了!”
柳淼淼:“……”
這也太慘了。
這是怎樣的一部青春愛情疼痛劇本,這樣一個皮相扛打,唱歌好聽,品德兼優,並且深情不悔的絕世好男人,不僅在自己最懵懂的年華裡愛上了一個人渣前女友,挨了對方一炮,還被對方一腳踹開拍拍屁股跑了路。
結果從此對女人失去興趣不止,還他媽不舉了。
太慘了。
太他媽慘了。
這是什麼豬狗不如的人渣前女友啊。
柳淼淼越聽越開始同情心泛濫,越聽越覺得這男人琴聲中那股子深情纏綿的幽怨哀愁並非空穴來風,於是迅速加入唐玥的討伐大隊:“他這個前女友的確挺沒良心的。”
唐玥咬牙切齒:“何止沒良心,她這麼對我們男神,簡直是渣渣!”
柳淼淼認同:“渣渣!”
唐玥:“辣雞!”
柳淼淼:“辣雞!”
唐玥:“應該拖去浸豬籠!”
柳淼淼:“浸豬籠!”
柳淼淼和唐玥一唱一和地罵了那個拔帶無情的人渣前女友足足十五分鐘後,終於覺得內心火氣消了一點兒了。
唐玥感動地紅了眼眶:“柳總,以前我總覺得您特彆冷淡,好像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您的內心這麼有正義感,小玥真的太激動了,您就是小玥的女神!”
柳淼淼被唐玥這一通360度無死角的七竅玲瓏彩虹屁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撥了撥自己的頭發道:“哪裡哪裡,譴責人渣,人人有責。”
唐玥拉著柳淼淼嘰嘰喳喳給她科普了一下娛樂圈最新的八卦知識後,柳淼淼覺得話說得久了,有點兒口乾舌燥,於是扭頭去台那邊尋覓喝的。
她邊走邊問:“對了,之前我讓你幫我找的,那個吃我豆腐的小兔崽子,你找到沒有?”
花城附中高三一班總共五十多名學生,一個晚上的時間唐玥根本來不及收集完所有人的名單和資料。
但柳淼淼這麼一提,唐玥突然想起,其實她覺得合照上那個摸柳總手的小兔崽子長得特彆像她男神謝灼。但唐玥怎麼想怎麼不可能,畢竟兩人氣質相差迥異。男神近年愈發的沉鬱內斂,孤獨得就像荒原風中一匹狼,平時連個緋聞都傳不出來,怎麼會做偷雞摸狗吃女孩子豆腐這種湊不要臉的事?
而她新上任的女神柳總就更不用說了,一個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內心充滿著正義感和使命感的社會主義接班人,怎麼可能會和男神以前的人渣前女友扯上關係。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唐玥搖搖頭,決定暫時不彙報這件事。
她說:“資料還在搜集當中,需要您給我一些時間。”
柳淼淼也不急於一時,想那吃她豆腐的小兔崽子也是飛不出她手掌心的,便點了點頭。
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結束了,舞池內重新換上震耳欲聾的搖滾舞曲,唐玥在和柳淼淼彙報最新的資料收集進度,但唐玥生得嬌小,柳淼淼今晚又穿了雙十厘米的高跟,兩人之間的身高差便被拉成了遙遙的二十公分。
柳淼淼聽不太清唐玥說什麼,本能朝她那邊側身,卻碰上手裡端著托盤經過的侍應,高跟鞋崴了一下,重心不穩地朝旁側倒去。
完犢子。
就這樣穿著晚禮服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實在不符合她高貴冷豔優雅迷人的形象。
柳淼淼還在心裡絕望地想,卻意外栽倒在了一個男人的懷抱裡。
男人胸膛寬闊溫暖,衣襟處沾著點淡淡的煙草混合著薄荷的味道。對方也是一愣,條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臂彎護在她腰上,將她托了起來。
男人很高。
柳淼淼抬頭,先是看見他白皙漂亮的脖子,清秀的下巴尖,高挺的鼻梁,最後落在他黑色麵罩後邊那雙清冷的睡鳳眼上。
柳淼淼微微失了神。
是那個被人渣前女友睡完就甩從此性冷淡還不舉的男人。
這麼好看的男人。
為什麼睡完一次就甩?
起碼要多睡幾次啊。
柳淼淼在心裡莫名其妙地想到。
轉念,她猛地甩了甩腦袋,不對,她在想什麼,作為一個性格開朗,積極向上,內心陽光,海外名校留學歸來,內心充滿著正義感和使命感的社會主義接班人,怎麼可以乾出一夜情這種事,要是她哪天和男人滾了床單,那必須是對對方負責到底的!
男人的手托著她,掌心的溫度隔著衣服料子熨在她腰上,清黑的眼睛寂靜如月色下的湖泊,與她對視上的一瞬,卻起了微不可覺的波瀾。
清冷,銳利,仿佛一眼就能將人看穿。
柳淼淼莫名地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