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點半後,手術室的門打開,陶老先從裡麵出來。
陶老朝不知什麼時候來手術室外等的副團老樊點點頭,“手術很成功,等人醒了就沒什麼問題了,聞醫生是個有本事的。”
聞昭非不僅模樣在醫生群體裡很出挑,他的醫術一樣出挑,拿手術刀的手格外穩,手術中遇到任何情況都是波瀾不驚,絕對冷靜的模樣。
手術開始不久,陶老就對這次手術多了額外的信心,手術也無意外地成功了。
“如果不是如今局勢特殊,這樣的好醫生還輪不著咱們撿漏,”陶老感歎完,就說起自己的緊要事兒,“這裡交給聞醫生足夠放心了,我24號周一走?”
“行,我安排人給您買火車票,”老樊知道陶老不是那種言過其實的人。另外,在聞昭非和陶老在進行手術時,他將聞昭非的檔案調來看了看,聞昭非專科學習期間的卷麵成績和兩年多的醫院實習成績都很優秀。
值得一說的是,聞昭非在京城兩年醫院實習期間時,帶他的老師是業內聞名的大醫生。京城那邊找聞昭非那位老師看病,都要排隊找關係。
“那就麻煩你了,我去坐會兒,老了啊,站半天腰就受不了了,”陶老捶捶腰,往樓下的會診室走去。
副團老樊語氣無奈地補充道:“我給您老買臥鋪票。”
“嘿,那謝了,”陶老突然一下也不覺得腰受不了,他腳步輕快地走出兩步,又走回來,“對了,農場上關於聞醫生的……”
副團老樊再次擺手,“放心,我會給聞醫生一個滿意的交代。”
張大牛家暴事件的性質比農場裡議論和流傳的都要嚴重,在那天晚上挖出東西來後,已經將這個事情移交市局處理了。
按說在市局給出結果前,農場上不該有如此洶洶的流言,更不該忽然轉變了輿論風向,讓“見義勇為”的聞昭非卷進桃色傳聞裡。
昨天他安排人去市裡買藥的同時,也讓人去市局裡催進度,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出來。
陶老聽他這麼說,點點頭就真的下樓去了。老樊一個副團長總比他一個老醫生有法子。他能為聞昭非做的,就是這樣提醒一下老樊。
聞昭非繼續在手術室裡實時監測三號房病人的情況,在中午一點許,病人有蘇醒跡象時,他才換吃過飯午休好的老陶進來。
“您繼續等他醒來,不用喂水,半小時測一次體溫,我回去吃個飯就過來。”聞昭非拒絕了陶老給他大食堂帶飯,他騎著自行車回去吃個飯不耽誤什麼。
“放心,這點事兒我還是做得來的,”陶老朝聞昭非點點頭,他沒有著急地明後天就走,也是要等床上的病人真正脫離危險,他才能走得安心。
聞昭非沒有再多說,他從手術室兼監護病房裡出來,回樓下會診室裡換衣服,再去簡單洗漱就從會診室小樓出來,往紅石場入口走去。
“三哥,這裡!”
聞昭非聽著聲音偏頭看去,在紅石場遠處的防風林邊停著林琅所有的三輪車,一隻白嫩纖細的手在朝他揮舞。
聞昭非加快速度騎著自行車過來,再停好車,快步上到三輪車貨箱上。
“佩佩,老師,你們怎麼來了,等多久了?”聞昭非用手背碰了碰林琅的臉頰,再看去回頭訕笑著的趙信衡。
“沒多久,佩佩怕你餓著……”趙信衡心裡是不覺得有送飯的必要,但林琅看他去給寇君君送飯時,欲言又止的模樣,他沒忍住就開口問了,然後就有了現在這個情景。
“三哥快吃飯吧,都好晚了,”林琅已經幫忙將鋁飯盒端到聞昭非膝蓋上了,“快吃。”
“好,”聞昭非拿起飯盒裡單獨放的筷子大口扒飯,沒吃時還不覺得多餓,這會兒飯菜入口,他才發覺是有些餓得狠了。
看聞昭非吃得差不多了,林琅才再問道:“手術順利嗎?”
“嗯,挺順利的,就是要等病人醒耽誤了些時間,”聞昭非朝林琅笑了笑,他也不再問林琅和趙信衡為何跑來紅石場外等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三哥可以的!”林琅不用問都知道農場的手術條件有多簡陋,聞昭非肯定承擔了很大的壓力。
聞昭非又用乾淨的手背碰了碰林琅的臉頰,他從早晨起就一直緊繃的神經就這樣得到了有效的放鬆,他輕輕呼出口氣,眼睛跟著彎了彎。
“昭非辛苦了,老師也為你驕傲,”趙信衡在聞昭非肩拍了拍,“怎樣?夠吃嗎?”
“夠的,”聞昭非將筷子放回飯盒,再包回布袋裡放到貨箱角落,他看一眼時間,“我回去了,老師和佩佩也回去吧。”
“好,”林琅點點頭,她就是想給聞昭非送飯,讓他早一點兒吃到飯而已,眼下聞昭非吃了,她也安心了。
聞昭非從貨箱下來,目送三輪車消失在小道儘頭,他才推著自行車返回紅石場。
——
也就從這天開始,前往二區衛生所看病或拿藥的人發現聞昭非不在衛生所裡了。
聞昭非來農場兩年,自然不隻有所長楚建森認可聞昭非的醫術,絕大部分聞昭非接診過的病人,在後續都更願意讓聞昭非給他們看。
但這部分人幾次來衛生所都不見聞昭非坐班,一番詢問竟然也沒有聞昭非何時能來坐班的具體信息。
“聞醫生前天休息,昨天不在,今天怎麼還不在啊?你就告訴我,聞醫生哪天來坐班!”有病人追著範西華詢問。
“你讓開點兒,彆影響其他人拿藥,”範西華不耐煩地擺擺手,從這位病人身後接過其他病人遞來的藥單、錢票、介紹信等。
範西華給開了藥,再一抬頭見那人還在瞪著他等回複,無奈歎氣後,隻能給出這今天的不知多少次回應,態度和語氣都更先暴躁。
“聞醫生不是給你們舉報了嘛?還看什麼病啊。你要是著急看病就趕緊去外科室。要是外科室看不了,就趕緊去明水鎮吧,可彆耽誤了也要怪我們衛生所。”
“這這這……這什麼話?什麼人這麼無聊舉報聞醫生啊!”本來覺得自己很有道理、很該氣憤的姚老漢心虛了,表情也更加猙獰和生氣了。
範西華再冷笑一聲道:“周二晚上我們聞醫生值夜班,鄭老頭大鬨我們外科室,把所長都從後院請來的事情,你不會還沒聽說吧。”
“怎麼農場上那點兒沒譜的事兒傳得那麼快,我們聞醫生無辜被舉報的事情,就沒人傳了呢,這就是欺負我們外來的嘛。”
姚老漢更加心虛了,高亢的音量可見低了下來,但還是本能地反駁,“這什麼話,農場上大部分人都是外來的……俺也是啊。”
農場就是在無人區的沼澤荒上建起來的,隻有來得早和來得晚的區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本地人。
當然了,隨著規模不斷擴大,一些人抱團排外的事情也免不了。但誰也不會閒著去排擠一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啊。
範西華可不會看他心虛就給好臉色,繼續不耐煩地擺擺手,“可彆來找我要說法!不是我造的謠,我傳的八卦……我原本都不用值夜班的,馬上也要隔三差五被安排來了。”
他們衛生所賞心悅目的兩道風景線啊,現在都成彆人家的了。範西華自己還鬱悶不過來,哪有心情來安慰彆人啊。
姚老漢還真沒辦法逮著一個藥師追問到底,但這事兒也著實是把他氣到了,他真沒想到農場眾人傳來傳去的八卦,會導致聞昭非停職,直接不給看病了。
連續多位找聞昭非看病無果的病人相繼離開後,關於聞昭非停職的消息開始在農場上流傳。
但真正讓這個事情徹底傳開,還是翌日農場玉米地的事故後。
一男知青也不知怎麼摔的,直接摔成左腳踝粉碎性骨折,人送來二區衛生所,楚建森和錢國慶看過後,說他們治不了,讓人往明水鎮醫院送。
玉米地生產二隊隊長問起衛生所裡的聞昭非,楚建森直言聞昭非也看不了。男知青慘叫連連,不敢耽誤,隻能先將人送往明水鎮醫院去。
楚建森說聞昭非也不能看,原因和聞昭非“停職”無關,而是衛生所的諸多手術設備已經被調到紅石場去,在那邊用完前,沒有條件給第二個人動手術。
這個事故後,聞昭非疑似被停職察看的消息,在農場裡傳開了。
聽到這消息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為聞昭非抱不平,個彆幾人去楚建森那裡求情無果後,隻能更加埋怨當初那些亂傳話和亂搞事兒的人了。
聞昭非往紅石場上下班是不往場辦廣場的大道走,加上他騎自行車,路上停留的時間短,到周天下午他下班回來,聽寇君君說起他才知道。
當然,寇君君聽說得也挺遲,她近來很忌諱同事間傳八卦,有聽說的同事想問也不敢問她,還是今兒下午有病人直接找她問起聞昭非的事情,她才知道的。
當然,她這裡的說法和楚建森那裡一致,聞昭非未來一段時間內確定無法給農場的人接診了。
“……就是這麼個事情,知青陳馳還在明水鎮醫院住院治療,沒耽誤,”寇君君再提一嘴兒她特意去打聽的,怕聞昭非將這事兒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聞昭非收起略有所思的表情,揚唇一笑,“師母安心,我隻求問心無愧。”
聞昭非也感覺自己近來有所成長,以前的他說不準真的會在心裡糾結或自責,現在他能更客觀地看待這類事情。
農場客觀條件不允許,他醫術有限,有心也無力,即便之後那位男知青有所怨怪,他也不會放到心上。
該他的責任他擔著,不該他的責任,他不會主動攬了。
寇君君也跟著笑了,“結婚了就是不一樣,師母放心了。”
“算是,”聞昭非低低應一聲,他不否認婚姻帶給他的改變,但婚姻和林琅都隻是誘因和助力,更多其實應該算是他內心達成的自我和解。
這種和解之後,他整個人都豁然輕鬆了許多。甚至以前彆人不理解,他自己也頗受折磨的潔癖也有治愈的跡象。
寇君君偏頭看去被推開的後門,笑容更盛,“佩佩回來了。”
“師母,三哥,你們今天回來得好早!老師和爺爺帶我去陳爺爺家裡上課了。”林琅今天又正式認識了她的新老師,前清大數學係的陳會寧教授。
他們已經商量好了,以後林琅每周四周天下午去陳教授家裡聽課,其他時間陳教授會看情況給林琅布置課業。
寇君君更先聞昭非攬住小跑過來的林琅,柔聲詢問,“看到你們留在堂屋裡的紙條了,上課累著了沒有?”
“沒有沒有,陳爺爺講課很有意思。師母,三哥,你們今兒怎麼這麼早回?”林琅抱抱寇君君,再偏頭看看聞昭非,彎眸一笑。
聞昭非克製住從師母寇君君懷裡搶人的衝動,回答道:“動手術的那位病人情況基本穩定,我就能正常時間下班了。”
寇君君笑著點點頭,“衛生所近一段時間也會在規定時間下班。”5點是衛生所的規定下班時間,但以前隻要衛生所裡有病人,都會看完再下班。
現在從四點半開始就不再往所裡進病人了,如此寇君君也能在五點後正常下班回家來了。這比以往的平均下班時間提前了一個多小時。
“那您和三哥都能好好休息休息,你們平時上班太辛苦了,”林琅作為醫生家屬最是清楚他們的辛苦,他們在工作上的付出遠遠超出工資能給予的回報。
聞昭非一周兩天熬一個通宵,下班後也經常帶著病人的病例本帶回來研究,寇君君下班後還要勻出大量的時間來研製草藥等。
“會的,”寇君君笑著應了,再揉揉林琅的頭發,終於舍得放她出來,“渴了沒有?我在廚房裡煮了些山楂水,昭非帶佩佩去喝點兒,我這裡不用你了。”
聞昭非點點頭,走去浴房外的大水桶打了水洗手,林琅自覺跑過來,卻不見聞昭非像往常那樣直接拉著她的手幫她順便洗了。
“水涼,我帶你去廚房洗,”聞昭非手上沾了些草藥汁不好碰林琅,才要現在洗,他解釋完就牽住林琅的手。
“哦,”林琅彎眸應了一聲,餘光往寇君君那邊瞄去。
寇君君沒看她和聞昭非,林琅立刻蹦上前,鑽進聞昭非懷裡抱了抱,再退後一步站好,“走吧。”
聞昭非另一邊虛虛抬起的手放下,他拉著林琅到廚房,兌好溫水,林琅洗了臉,再挽起袖子,將手肘以下都洗了一遍。
“今天好熱呀,這裡大家怎麼都不穿短袖……”林琅說的不是那些日常無袖汗衫或乾脆不穿上衣的老大爺們,而是農場上的女性們,從小娃娃到五六十歲的大嬸大娘就沒人穿短袖。
在這種環境下,林琅也不好讓聞昭非幫她做一兩件短袖夏裝。
“主要還是勞作容易曬到和碰傷,再就是夏天蚊蟲多,”聞昭非拿起蒲葉扇子給林琅扇風,很快就將林琅一路小跑回來的騰騰熱意降下來了。
“有道理,”林琅也就是發發牢騷,她也怕蟲子怕曬,“那你幫我做兩件睡裙行嗎?我就在房間裡穿。”
隨著身體變好天氣變熱,林琅夜裡也不是很愛鑽聞昭非的懷抱了,偶爾被熱著的時候,還很想念短褲短袖和睡裙。
“你畫個圖,我給你做,”聞昭非不確定林琅要的是什麼樣的睡裙,但現在他們住在老師師母家裡,有二手縫紉機,他今晚就能給林琅做好。
“喝水,”聞昭非給林琅倒了一杯蜂蜜山楂水,蜂蜜還是陶老送林琅的那罐,山楂是京城從寄來的乾貨,再加兩顆紅棗,很適合夏天解暑喝。
林琅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她接過聞昭非手裡的蒲葉扇自己扇,“三哥也喝,微微甜微微酸,很好喝的。”
聞昭非點點頭,添一些到杯子裡喝完,再添些水到茶壺裡放回去繼續煮,稍後加點兒蜂蜜,還能繼續喝。
“廚房熱,佩佩回房去寫課業吧,晚飯煮好了,我喊你,”聞昭非走來摸摸林琅的臉頰,再揉揉她的頭發。
林琅蹭蹭聞昭非掌心,搖搖頭,“我在這裡陪你。”
簡老和趙信衡給她安排的課程相對輕鬆,另外對她來說,陪聞昭非也很重要。
聞昭非沒有再勸說,他著手開始煮飯,也將寇君君告訴他的事情和林琅說一遍,“……陶老告訴我說,樊副團長已經著手介入這個事情。相信很快會有通告下來。”
“那就好,”林琅確實一直記掛這事兒,她低低感歎道:“希望流言沒有傳到潘姐姐的老家裡。通告出來應該也會發往潘姐姐那邊的公社吧。”
聞昭非肯定地給林琅點頭,“會的。潘同誌經曆此遭應該會有很大成長,流言傷害不到她。”
他認為林琅告訴潘丹鳳的那番話,在現階段還是能給潘丹鳳帶去更多的正麵影響。潘丹鳳重新脫離了張大牛,還有孩子在身邊,不至於真的在流言裡自暴自棄了。
另外就是潘丹鳳的父母兄弟都在她身邊,多少能給她拂照,她在老家小鎮會比她在農場這裡好過很多。
林琅安心了,她給聞昭非說起她下午的經曆,她和趙信衡、簡老一起到陳教授家裡,她先做了一張數學試卷,限時一小時,再開始上課。
“我三十分鐘就做完啦,全對!陳爺爺誇我了,嘿嘿。陳爺爺心算能力也很強,回來前我們交流了一下,我還有進步空間。”
林琅感覺今天的收獲也很大,她的心算能力偏天賦掛,陳教授是天賦加後天鍛煉,他給林琅提了不少建議。
“我們佩佩真棒,”聞昭非擦乾手走來摸摸林琅的臉頰,他臉上也是淺笑盈盈,為林琅驕傲,也為林琅高興。
“嗯,”林琅要是長了尾巴的話,此刻要翹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