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看去身側陪著她的聞昭非,對視一笑。
車上休息夠的林琅已經恢複了紅潤的氣色,一身白衣也無法掩蓋她光彩照人的姿色,那種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幸福感。
對著聞昭非的林琅,同對著林可萱和慕瑛的林琅,有非常大的差距。
“好,好,”林可萱點點頭,低下眸光,努力讓自己知足和適可而止。
林琅又看向過來,問道:“你打算怎樣做?”
林可萱感覺林琅這個問題很重要,她努力朝林琅笑了一下,再堅定地道,“我會追究到底。一定給你……姥爺姥姥一個交代。”
林琅輕輕點頭,“嗯。”
一旁聽著林琅和林可萱對話的慕瑛忍不住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他還以為……林琅會主動不再追究,畢竟……她如今在國內的日子不算差。
追究出什麼,也隻是將林可萱和慕家的生活搞得一團亂,林琅不都說了希望林可萱能健康嘛。
聞昭非眸光一偏看去這個眉眼同林琅幾分相似的慕瑛,洞悉了慕瑛神色裡暴露出的幾分意思。
林琅和他都能對林可萱有不錯的態度,是因為林可萱是林堯青和溫如歸唯一的女兒,愛屋及烏的成分更多,其他慕家人於林琅和他來說,就是陌生人和當年拋棄了小琳琅的人。
林可萱沒有表示的話,林琅和聞昭非也會自己想法子調查清楚。
慕瑛沒有經曆過那十來年的艱難歲月,才能覺得輕易原諒,才敢妄想皆大歡喜。但林琅和聞昭非從各自的立場都不可能這樣配合他們的。
林琅稍一回顧書中的劇情,心頭的感受就迅速冷淡下去。
書中劇情的她可根本沒機會等到這些人回國找來,即便是王詩雯重生前的劇情裡,從王建民的品行就可以揣測,“她”不可能幸福。
半小時後,問了林琅許多關於兩老事情的林可萱主動提出告辭,她已經明白,沒有將當年的事情調查清楚前,林琅就不可能放開心扉接納她。
又或者說,即便調查清楚了,林琅存在很大可能不會接納她。
她的女兒早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丈夫和新家人們,已經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全心全意地愛著她的父母。
出於醫生的職責,聞昭非給林可萱開了半個月的藥給她帶上,又再提起讓她去找寇君君調理身體,這回林可萱沒再拒絕。
想說什麼又始終開不了口的慕瑛頻頻回頭看林琅,再深深歎氣,他跟林可萱一起上車,待白玉樓這一個半小時,林琅好似都沒正眼看過他。
“媽,阿姐是不是不喜歡我……”
林可萱沒有回答慕瑛,她閉上眼睛,這幾天的不知多少次再去回顧林琅“早夭”事件前後的事情,以前她被巨大的悲慠阻斷,本能逃避地去想。
現在林琅還活著,悲慠不複存在,很多事情再經回顧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1960年3月底,天氣乍暖還寒,小琳琅不出意外又病了,林可萱當時已經懷上了慕瑛,嚴重嗜睡,還有點兒咳嗽,就不適合再去照顧小琳琅。
當時的林可萱是放心的,家裡不缺能照顧好小琳琅的人,有從小琳琅出生就一直照顧她的兩個保姆在,慕家二房三房的慕臻等人都住一起,普遍嬌慣和寵愛小琳琅。
但剛過四月還未到小琳琅的生日,2號的那天深夜,林琅就發急症送急救。
林可萱被告知時已經是第二天了,且是救不回來了。
林可萱趕來病房,隻看到白布遮住小小的人兒和露出少許給林琅做的生日禮物之一的裙子布料。
刺激過度,林可萱當場就暈過去,再接著就被診出有孕。
林可萱哭過鬨過甚至試圖反抗,但慕老太太就是以她懷孕了為由,讓將她看管起來,不許她去見林琅最後一麵,所謂的……怕她和孩子被衝撞到。
等慕丞從蘇杭等地收到消息趕回,他們趕去醫院,小琳琅已經被火化入殮了。
為什麼最後一麵都不許她這個親生母親見,是因為……被白布遮起來的小女孩根本就不是她的小琳琅,真正的小琳琅被移花接木從海城慕家送走了。
慕家快舉家要出國,解雇了家裡許多傭人,原本照顧林琅的兩個保姆也失去她們的服務對象,一起從家裡解雇了。
“媽……”慕瑛麵色惶然地看著依舊不給予他回應的林可萱,現在可能不僅是林琅不喜歡他這個弟弟,是林可萱也不知要如何麵對他了。
——
林可萱和慕瑛就近住到白玉樓附近的招待所裡,正巧就是溫崇歸住的那所。
慕瑛安排又變回沉默寡言模樣的林可萱去休息後,他到附近郵局去打國際電話。
打不去英國的家裡,但能打到港城慕家三少慕臻家裡,但慕瑛打了兩回都是占線的狀態,終於打通後,被慕臻家裡保姆告知慕臻不在。
慕臻本人剛從港城飛英國的飛機下來,他隻收到慕丞發來的緊急電報,隻有四個字:速來英國。
“大哥,怎麼是你來親自來接……”
慕臻才坐上車,話未說完就被慕丞打了一拳,疼得他齜牙咧嘴地弓起身來,“我又做錯什麼了……”
慕丞聽慕臻這麼問,火氣更無法掩蓋,車正常開著,後座有兩年沒見的中年兄弟倆互相拳腳相加,總體來說是慕臻挨揍更多。
慕臻長年縱.情酒色,比不了潔身自好又常年鍛煉的慕丞。
他們上次見麵是兩年前,還是在隔壁的國度度假時偶然預見,再上次則就是七年前老太太病危那次。
而當年慕家舉家從港城再來英國時,慕臻就沒有一起跟來,而是選擇留在港城發展。
車在彆墅園前停下,慕丞下車,再拽下慕臻到健身室裡。
慕丞脫掉西裝、解開襯衫扣子,繼續卷子袖子,朝慕臻走來。
慕臻終於感覺到一點懼怕,慕丞這麵色是要打殘打死他的節奏,“哥,到底怎麼了?你要打死我,也要讓我死個明白吧?”
他和蔡婕就是各玩各的,慕丞不久早就接受了他這種婚姻狀態,怎麼忽然又要管起他來了。
慕丞繼續踢一腳慕臻的膝蓋窩,讓他跪在地上起不來,也躲不了,“是你安排人將佩佩送到小寧村的是不是?”
慕臻久違地聽到這個昵稱,神情愣了一下,低下頭,反問起來,“不是說以後都不要再提起這個名字了嗎?”
他們有限幾次聚到一起時,慕丞特意來提醒過他,讓他不要在林可萱麵前提起。
慕丞聽慕臻這飄忽的語氣就知道,這其中是真的有他參與進來了,一拳不留力地砸在慕臻的嘴角,“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跟……跟她一起做這種事情!”
老太太迷信愚昧,將特殊時局之下慕家的各種不順遷怒到林琅身上,慕臻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怎麼能助紂為虐做這種事情。
“你不知道佩佩就是你嫂子的命嗎!”如果不是林可萱當時又懷孕了,他失去的可能不隻是女兒,還有妻子。
且當時到剛來英國的那幾年,他差點連妻兒都要一起失去了。
“你表現得那麼喜歡佩佩……都是假的?或者你是想要同我爭慕家產業?那你衝著我來啊!”慕丞無法理解,家裡將小琳琅寵上天,處處和他整個正經父親爭寵的人,最後是把林琅送走的罪魁禍首之一。
慕臻牽了一下嘴角,朝慕丞苦笑了一下,又問道:“佩佩在國內還好嗎?”
“看來你是真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慕丞放棄同慕臻交流,繼續自己更想做的事情,將慕臻痛揍了一頓。
慕臻倒也不敢反抗,繼續跪著任由慕丞打罵。
“說!”打累了的慕丞也沒有放棄繼續追究當年的所有事情,而到如今,慕臻也沒有再隱瞞的必要。
“佩佩發重病的那年2月……我不是陪老太太和佩佩去了一趟京城嗎?老太太將佩佩一個人,留在鬨市的街頭一個下午,是我回來發現不對找過去……”
慕臻再提起那段舊事,依舊感覺驚險和後怕,一個不到四周歲、穿得好又長得好的小女娃被丟在人來人往的鬨市街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慕臻在找過去的路上已經在想要怎麼報警,怎麼喊人去堵各個車站,怎麼在茫茫人海將林琅找回來。
慕丞麵露訝色,對慕臻提起的事情一點兒不知情,那就是慕臻去街頭找回人了。
慕臻繼續道:“佩佩早慧,她自己到被留下街頭最近的一個店鋪裡,一邊小大人地給店鋪大娘幫忙,一邊在等我們找來。“
在被喊小叔時,慕臻才感覺自己的魂回來了,他跑去把小女孩抱起來。小琳琅沒有哭也沒有鬨,而是疑惑地問他,祖母為什麼沒有一起來接她?她通過了考驗,以後祖母就會喜歡她了嗎?
慕臻回答不了,卻是請小琳琅答應同他一起保密,小琳琅答應了,他們從京城返回海城後,她果然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這段經曆。
慕臻語氣裡難掩歉疚,又再搖搖頭,“我找母親談過,我說服不了她,也做不到揭露她,我沒證據……我隻能幫你們多提防著。”
然後慕臻就驚悚地發現,生養了他們慕家三兄弟的母親,謀劃了多種甩掉小琳琅的這個“小禍害”的方法,包括走丟,包括讓林琅到各種危險的地方玩,包括生病時不及時治療。
為了能順利帶走林琅活動,她在所有人麵前都表現得極為寵溺林琅,若不是那次走失,慕臻都不敢相信這是他家老太太能做出來的事情。
走丟計劃失敗外,小琳琅也太乖太聰明了,或是主動疏離老太太,或是到了危險的地方也依舊能平安無事地回來。
慕老太太越看林琅聰明,就越覺得她是“禍害”,是“妖怪”,也終於讓她等到林琅又病了。
又或者,那次原就是她讓林琅又病了,她已經提前安排慕丞去蘇杭等地去處置產業,再將慕臻派往京城安排去處置嫂子們的嫁妝等。
“我沒去京城,但也沒回家。我買通了佩佩身邊的翠嬸,讓她及時通知我。老太太……打算將佩佩換走,送去給拐子帶走,要拐子將她送到一輩子都找不回來路的地方去。”
慕老太太太害怕小琳琅了,送了拐子,還擔心小琳琅自己找回來。
“除非嫂子同你離婚帶走佩佩,不然佩佩跟在我們身邊隻會持續不斷地重複這種危險,而我也無法保證我能每次都將她找回來。”
慕臻做不到舉報自己的母親,又想保護小侄女兒,當時他腦袋一熱就想到了林可萱的父母林堯青和溫如歸。
林可萱安排去小寧村接林堯青和溫如歸的人根本就沒去,被老太太留下來了。
慕臻從老太太屋裡拿走小寧村地址和信封,他拿走信件內容,將林可萱交給她處置的嫁妝樓地契放到裡麵,作為已經被解雇翠嬸給林堯青溫如歸的憑證,怕他們不相信小琳琅是他們外孫女兒、不肯養她。
所以在慕家臨出國前匆匆給小琳琅舉辦葬禮時,林琅其實還偷偷給慕臻找回來和就藏在海城裡。
又在翠嬸等人被解雇後,慕臻去將原就對林琅有惻隱之心的保姆翠嬸找來,許以重金,讓她抱著當時還病著林琅輾轉半個月到西南小寧村去。
翠嬸原是被老太太收買,後來又被慕臻收買,到了小寧村後,她能告訴林堯青和溫如歸的非常有限。
等林堯青和溫如歸給林琅治好病,再空出時間找去海城時,隻能看到已經轉賣出去的慕宅,和被鄰裡告知林可萱跟著夫家去了香港或還可能去國外的消息。
真相就是如此魔幻,但又真實。
對家裡兒孫無論長進與否都慈愛、寬宥有加的慕老太太,卻對從出生就帶出弱症的小琳琅恐懼、害怕和厭惡,到最後能冒著無法被兒子們原諒的風險,一次又一次施與謀害。
“我要怎麼同你們說呢……父親去世後,是母親撐起了慕家,是她撫養我長大成人。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了……”
他們要出國了,能變賣的東西都變賣了,不可能不走,他無法保證到國外後老太太是變本加厲地對小琳琅,還是能有所收斂。
異國他鄉,林琅或是走丟或是……後果隻會更不堪。
但他依舊是有罪和愧疚的,他包庇了自己一再犯錯的母親,對不起林可萱,對不起慕丞,也對不起信任他的小琳琅。
慕丞往後退了一步,眼睛閉上,又再睜開,轉身往外走去。慕臻在二十年前獲知真相時做出了選擇,現在輪到他來選擇了。
不,應該說,輪不到他來選擇,慕臻都能知道林可萱會選誰,他又怎麼敢覺得林可萱和林琅能原諒他呢。
慕臻一瘸一拐地跟上來,追問道:“大哥,你告訴我佩佩在國內如何了啊?林家底蘊深厚,林老學識淵博,溫老太太是廣城名門之後,他們一定能好好撫養她……對嗎?”
如果後來國內局勢不進一步嚴峻或還有可能,慕臻在港城發展,一江之隔如何不知內地那些年的血雨風霜,再加上頻繁有的自然災害,那三年就不知餓死多少人。
“嶽父嶽母已經去世多年,”慕丞冷聲回答了慕臻,且無論林琅如今過得多好,都不能掩蓋和抹去他們“遺棄”了她的事實。
慕臻停步,不敢再追上去問,他和慕丞在健身房裡打架談話這麼久都不見林可萱,她大概率就是回國去找已經長大的小琳琅了。
慕臻又抽氣著靠牆壁坐下,他也想回國啊,但他不敢……
“阿丞,聽你四阿伯說,你好幾天沒去公司了,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慕老太太帶著點兒沙啞的聲音在客廳裡傳來。
慕老太太不和慕丞林可萱住一棟房子,但她隨二兒子兒媳住的彆墅園離這裡並不願,坐車或走路過來都挺快,但日常更多是慕丞和慕瑛過去看她。
“客廳怎麼放著行李箱?你們又瞞著我計劃回國了?我這個歲數都不講究落葉歸根,你們放著正經生意不做,跑回國內乾嘛去!”
慕老太太拐杖敲著地麵,從自己房間出來的蘭姐有點兒被嚇到,但還是過來招呼她,“老太太來啦,太太和小少爺回國了,先生沒有的。”
蘭姐又立刻認出這不屬於家裡的行李箱,走來細看,還貼著英文標簽呢,“這行李箱不是先生的,是……”
“是我的,”慕臻不得不先從健身房裡出來,當然,他鼻青臉腫的模樣也將慕老太太嚇了一跳。
“阿臻?怎麼是你,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的!天殺的啊,下手怎麼這麼狠?報警了沒有?”慕老太太認出了有五六年還是七八年沒見過的小兒子,一開始的詫異後,她很快就熟練地噓寒問暖起來。
站在二樓欄杆處的慕丞靜靜看著這一幕,心中感覺可悲又可笑,老太太居然也能知道報警,不,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從慕臻的告知裡,她一直試圖讓小琳琅死於疾病或意外。
當年的葬禮上,她哭起來撕心裂肺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她就是主導了那一切的人,所以當時他沒見到林琅最後一麵,也沒再懷疑什麼。
慕臻習慣性地避開老太太的所有碰觸,被避開的老太太麵色僵硬了一瞬,又繼續當看不見慕臻那下意識的反應。
“啞巴了嗎?問這麼多話,一句都不回嗎?還是……你真要到我死前,都不願意同我說一句話了嗎?”老太太在說這後麵這句話時,有意壓低了聲音。
她自己心裡也明白慕臻不跟來英國發展,總是不到她病重病危不過來,是同她有怎樣的隔閡。且,從出國之後到現在這麼多年,慕臻幾次在她病重時都沒再喊過她一聲媽。
但她並不後悔自己做的事情,甩掉了“小禍害”後,慕家長房終於有後,慕家也開始走上坡路了不是嗎?且她還是留了那“小禍害”一條性命。
慕臻確定了一點兒,老太太依舊沒有任何悔改,其固有觀念之堅固,也不會輕易就被他傷害或刺激到。
“是的,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慕臻來的飛機上就是這麼想的,若老太太有所悔悟,他就能給她當一當人前的“好”兒子,繼續在她病危或瀕死前從港城趕來。
若沒有,這就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