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西裝青年是慕瑛, 白裙婦人是林可萱,她手上還抱著一束白菊花,墨鏡遮起大半的臉上依舊能看出憔悴和病恙來。
原隻是搬東西下來的趙冬心和聞向青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趙冬心走來問道:“你們……也是來拜祭林家兩老的嗎?”
慕瑛點頭, “是的,我和我媽從海城趕過來,遲了些, 還能趕上嗎?”
趙冬心較為詫異地看一眼慕瑛身側的林可萱,她憔悴歸憔悴,慕瑛不說, 外人當真看不出她生養有這麼大的一個兒子。
趙冬心點了點頭,“趕上了,你們慢慢走吧, 沿著花道走到儘頭就是。”
今日陸陸續續來的人不少, 還有些人來不了, 但讓能來的朋友幫忙捎帶了鮮花過來, 有類似林可萱懷裡抱著的花束, 也有些是盆栽。
這一早上收到的太多了, 林琅和聞昭非就打算花束先擺著,過幾天來收拾, 再將盆栽的花儘量都移栽到墓地附近的空地上。
具體種的地方還未規劃好,盆栽的花就先放到道路和樓梯兩側不擋道的角落擺著了。
慕瑛朝趙冬心感激地笑了笑,又繼續攙扶著林可萱往白白黃黃的花道走去,再溫聲安撫道:“您彆著急, 那位大哥說咱們趕上了。”
慕瑛回國那天,林可萱被刺激到病了,但出乎意料睡到第二天才醒。
沒有同他們任何商量, 林可萱獨自一人帶上了不多的行李和證件到機場,慕瑛和慕丞將將趕在檢票前將林可萱找到。
林可萱看起來很清醒,卻一個眼神一句話都不願意給他們。
慕丞也知道他勸不了林可萱,當即讓慕瑛和長住家裡的管家買了同程的機票陪林可萱一起回來。
英國首都回國的航班並不多,當天最快的那般隻有直飛港城的一班,林可萱歸國心切,就選了這一班。
他們在22號的深夜抵達了港城,又再等到天亮去坐了最早班的輪船到廣城碼頭,但又錯過了廣城當天上午就能起飛抵達京城的飛機。
他們又選擇了上午就能飛海城的飛機,抵達海城到了後,慕瑛和管家聯係上慕丞提前給他們的國內朋友。
他們從慕丞朋友家裡借來汽車,連夜開車往京城來。
在借車時,慕瑛從世伯那裡知道,林琅和聞昭非在今日西郊墓園給林堯青和溫如歸舉行葬禮,曾經林堯青的學生們都儘量趕去參加,去不了的也都請人幫忙送花或帶話給林琅聞昭非。
抵達京城地界,林可萱三人又直奔這裡而來。
從墓園門口到墓地的距離並不長,慕瑛和林可萱卻走地相當艱難,到車上放好東西的趙冬心和聞向青回程又趕上他們了。
聞向青的目光在慕瑛眉眼中流連片刻,莫名覺得眼熟親切,但沒有多想。
趙冬心更加關注林可萱一些,他家裡寇君君和聞昭非都是醫生,他這兩年工作需要也跟他們又學了不少,能判斷出這位女士的身體狀況堪憂。
趙冬心疑惑的眼神看去慕瑛,不明白林可萱都這樣了,慕瑛不送人去醫院,還帶她來這裡做什麼。
慕瑛攙扶著一路堅持、沒有暈過去的林可萱抵達林堯青和溫如歸的合葬墓前。
慕瑛第一眼看去墓碑前側方,被安排坐在一個小椅子上的林琅。
白襯衫,黑西褲,外麵還套著米色的針織開衫,又黑又長的頭發自然放著,左耳上夾著一朵白菊花,標準的瓜子臉,水汪汪的杏眼兒,極黑的眸色,這張臉同林可萱七八分相似有了,但更像英國家裡三樓房間裡的畫像。
慕瑛心跳徒然加快,不用再多確認,眼前的林琅就是慕琳琅,是林可萱和慕丞的女兒,是他的同胞姐姐!
林琅和聞昭非自然也看到,趙冬心和聞向青又帶著兩人上來了。
林琅和慕瑛對上視線後,又看去一側透過墨鏡也能叫她感覺出灼熱目光的白裙婦人。
“他們也是來拜祭姥爺姥姥的,”趙冬心走來低聲同林琅聞昭非說明一句,又同是疑惑地看去忽然一動不動的慕瑛和林可萱。
按理說,慕瑛林可萱此時應該放下花束,拜祭一番,再來同林琅聞昭非說話才對。
薑心明和俞飛見他們這樣,則是本能地靠近林琅,呈現保護的姿態。
“媽,”被一眾目光盯著的慕瑛低聲提醒一句林可萱,終於得到了一點兒回應。
林可萱很是不舍地收回目光,又看去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淚水很快就從墨鏡下淌出,一顆顆滴落在衣服和她身前的高高花束堆上。
慕瑛繼續攙扶著林可萱跪下磕頭,他拜了三下起來,要去攙扶林可萱時,卻先聽到林可萱再無法克製的嗚咽聲傳出。
回國來的這一路,林可萱極少說話,也幾乎沒再哭過。
此時,林可萱伏在自己的膝蓋上,壓抑多年的悲痛、愧疚洶洶而來。
“爸,媽,是我回來了,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嗚……”
林可萱的指甲扣進掌心,卻還是無法緩解心中的悲痛和崩潰感,她寧願林堯青溫如歸此刻罵她打她,也不想是這樣的再見形式。
林琅被手的冰涼感驚了一下,再去摸自己的臉,已經跟著淚流滿麵。
聞昭非又看一眼情緒崩潰中的林可萱,他蹲下身來將孕期原就容易情緒受到感染的林琅攬進懷裡安撫,“乖,不哭。”
趙冬心同聞向青對視一眼,又一同看去跪在墓碑前還起不來的慕瑛和林可萱。
林堯青和溫如歸可就隻有一個女兒,能這樣喊爸媽的就隻有林可萱了,可……不是說林可萱失聯多年,不知在港城還是在國外……
趙冬心還算有點兒數,聞昭非請他幫忙查一下慕家在國外的信息,大抵是猜到他們很快會回國來找林琅,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在林可萱近乎崩潰地、哭得肝腸寸斷時,周圍人也是心裡酸溜溜的,秦英蘭就先沒忍住跟著一起哭了。
小十分鐘後,聞昭非抱起林琅,又看向趙冬心他們,“你們繼續收拾,那邊……先不用理。”
聞昭非肯定首先顧及林琅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不能讓她繼續跟著哭下去,今日林琅原就已經哭很久了。
聞昭非抱走林琅,眼眶紅紅的秦英蘭不放心地跟上來,趙冬心幾人繼續收拾起供桌上剩餘的東西。
秦英蘭在車上陪著林琅,聞昭非又很快帶著車裡的備用藥箱回來。
他蹲在林可萱身側,低聲道:“如果……你還想見佩佩、同她說上話,就先讓我幫你看看,我是醫生。”
聞昭非說話時,慕瑛忍不住瞪眼看來,聞昭非話裡的意思,是他還可能不同意林琅見他們嘍?
聞昭非無視慕瑛的瞪眼,直接吩咐道:“扶她到這邊坐。”
慕瑛瞪歸瞪,不敢不聽醫生的話,他直接將林可萱抱起來,放到一側的小椅子上,再幫忙摘去林可萱戴的墨鏡,拿手帕給她擦眼淚。
聞昭非跟來,給林可萱把了脈,又仔細打量了林可萱脆弱又蒼白的麵色,他從醫藥箱裡拿出聽診器,中西醫結合起來給林可萱進行初步看診。
林可萱卻似忽然醒過來那般,目光看去四周,露出慌張又茫然的神色,“佩佩呢?我的佩佩呢?我又在做夢嗎?不是,我沒有做夢……”
“你沒有做夢,”聞昭非肯定地告訴林可萱,對著這張同林琅七分相似的臉,他更多一些耐心給她。
“我的女兒沒有死,我的佩佩沒死,對嗎?”林可萱又繼續同聞昭非求證,剛被慕瑛擦掉的眼淚又掉下來了,一顆接一顆,看起來很是讓人不忍。
聞昭非眸色晦暗了一下,再次點頭,“當然,她一直都活著。”
對於頻繁用“死”這個字眼兒同林琅聯係起來,本能地讓聞昭非感覺不太高興。當年的事情或許有隱情,但作為父母之一的林可萱有失職之責是肯定的。
聞昭非轉身將藥配好給林可萱,“這是藥,先吃了。你的身體需要長期調理,我師母應該會比較擅長。她叫寇君君,目前掛職在京城第一醫院婦科部門,我這裡可以幫你預約好時間。”
林可萱還是林堯青和溫如歸唯一的女兒,看在兩老的麵子,作為外孫女婿的他會儘量幫林可萱恢複健康。
林可萱沒有絲毫遲疑就搖頭,“我沒事,我吃點兒止疼藥就好了。我想見佩佩,就見一眼行嗎?”
林可萱又想起她和慕瑛在海城獲得的關於林琅的一些消息,眼前的青年應該就是她女兒當醫生的丈夫聞昭非。
聞昭非沒有替林琅答應,“你先把藥吃了,我再幫你去問佩佩。”
“好,我吃,”林可萱接過藥丸丟進嘴裡,也不用喝水,就把藥咽下了。她看起來就是日常把藥當飯吃,長期服用的藥物裡大部分還是止疼之類的藥物,將脾胃搞得非常差。
他們這邊說話時,趙冬心和聞向青他們繼續供桌上的東西都送回墓園外的車上,又將沿路的花卉盆栽都收好回墓地附近,找時間再過來將它們移栽到附近的空地去。
又等林可萱緩了緩,他們從墓地出墓園來。
在車上的林琅在被抱走時,就不再跟著哭了,她恢複清亮的眸子看去已經按下的車窗外,一行人往這邊走來,她朝走前麵的聞昭非笑了笑。
聞昭非走到車前來,撫了撫林琅的臉頰,低聲道:“暫時沒有妨礙。她想見你,要見嗎?”
身體暫時沒有妨礙的是林可萱,她又不少長期慢性症狀,卻還能保養得這麼好,日常肯定飲□□貴講究,所用藥也應該是同類型藥物裡最好的那些。
林琅眸光偏去,看向被慕瑛攙扶著巴巴看向這邊的林可萱,輕輕點頭,“嗯,總要替姥爺姥姥聽聽她說什麼,我們……去白玉樓去見麵和說話吧。”
今日的林家祖宅裡來了不少鄰居和客人,現在聞鶴城和寇君君他們都在那邊幫忙接待著,這個葬禮大抵還是當喜喪來辦的。
林琅知道的林堯青和溫如歸會更希望眾人就是懷念或記得他們,而不是沉浸在悲痛中走不出來。
聞昭非又往林琅臉頰上撫了撫,再點頭,“好,聽你的。”
同坐林琅身側的秦英蘭忍不住豎起耳朵聽,她在小寧村就聽說過林琅的身世,母親失聯,父不詳。
根據這有限信息,村裡的長舌婦能編排出各種難看的話,有說林可萱婚後出.軌,同情.夫私奔了,有說她未婚生子被拋棄、精神失常走丟了,有說她一婚守寡,將女兒丟給父母,再嫁去了。
當時年幼無知的秦英蘭回家學給董紅玉聽,被無情鐵手揍了一頓屁.股。從那之後,她再不敢談起,和林琅成為朋友後也主動避諱不問起。
但現在隻看林可萱和慕瑛的打扮,秦英蘭就知道那些編排沒有一點兒靠邊的。
秦英蘭心中難掩好奇,但也知道外人的她不適合跟去,她主動從後座下車,到趙冬心開的車副駕駛位置上坐好,郭浩和聞向青開另一輛,他們載著諸多東西回林家祖宅。
薑心明載著林琅聞昭非往白玉樓去,他們身後還跟著一輛車,慕瑛和林可萱則是坐他們自己開來的車跟上。
一早上哭累也忙累的林琅靠在聞昭非懷裡睡了一路,另一輛車上的林可萱也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睡著了。
車停下,林可萱才被慕瑛喊醒。
聞昭非則是將還沒醒的林琅抱回到白玉樓客廳裡。
吃了藥,又睡了一覺,林可萱麵色好了一些,她進到白玉樓前,神情又恍惚了一下,又往四周看了看,才繼續被慕瑛扶到客廳沙發位置裡。
林琅也記掛著事情沒有睡很沉,她努力清醒了一下,放下聞昭非倒給她的水,對林可萱和慕瑛點點頭,“請坐,我們大概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林琅和聞昭非還要趕在晚飯前回到祖宅,一起待客。
林琅受激素的影響跟著哭了一場,腦袋裡依舊清楚得很,她答應見麵,隻是覺得有必要替她姥爺姥姥,聽林可萱說說當年是怎麼回事。
慕瑛聽林琅的語氣心中就忍不住咯噔一下,林琅的真實性格和他看外表和猜測的很不一樣。
又沉默了有幾分鐘後,慕瑛開口打破沉默,說明道:“阿姐,爸媽一直以為你是……早夭,不知道你是被送回小寧村的。是我,我陪舅爺爺去小寧村看姥爺姥姥,我們才知道你還活著。”
“舅爺爺來京城看你,我從港城回英國,媽媽聽到消息立刻就回國來了。”
慕瑛其實知道的非常有限,很多事情還僅限於猜測,此時說出來的話就非常沒有底氣和可信度。
林琅看向林可萱輕聲問道:“後麵那棟樓……是姥爺姥姥給你的嫁妝吧,它的地契在姥姥留給我的梳妝盒夾層裡。”
林可萱忽然清醒,意會了林琅要說什麼,連連搖頭,“不是,不是我送你走的……“
“父親母親不住京城後,我就鮮少回京城。這裡的彆墅隻祖宅那邊林家舊人偶爾過來打掃,慕家裡或有人要來京城了,才從我這裡拿鑰匙。當時決定要走了,我就將地契交出來一起處理換錢。”
決定舉家移民出國後,林可萱就被告知她可能餘生都不一定會回來,當時不僅是她變賣了諸多嫁妝,老太太和幾個妯娌和慕家偏房那邊都是如此。
林可萱也沒有去懷疑,在來到這裡之前,她都以為這棟嫁妝彆墅在當年就變賣了,沒想到它會隨林琅去了小寧村,更沒想到這會讓林琅和父母都誤以為是她主動將林琅留下的。
林可萱攥緊了手,憤怒和恨意持續湧上來,她又克製著不讓自己嚇到林琅,“你相信我……對,有證據,慕臻賣房後,交給我的黃金和單契還在。慕臻!慕臻一定知道怎麼回事!”
林可萱著急來見林琅,還沒來得及去找慕家人算賬,但當年經手了她京城嫁妝樓變賣的慕家三少慕臻一定知道怎麼回事!
林可萱受不了林琅眼中全然的陌生,忍不住又問道:“佩佩,你不記得媽媽了嗎?媽媽怎麼會舍得不要你?”
她不想林琅全然不記得她,無法接受林琅會在心底恨了她這麼多年。
林琅聞言心中輕輕歎氣,她到底不能算是林可萱正宗的女兒,不存在什麼母女之間特殊的感應。
林琅輕輕搖頭,再說明道:“我小時候生過比較嚴重的病,四歲前的記憶都不記得了。”
但她以為這其實算是好事吧,沒有這段記憶,這些年裡,她就沒對林可萱在內的慕家人有過什麼思念或怨恨。
在小寧村裡生活的隻有林琅,而慕琳琅從被“留下”的那刻開始就已經永遠不在了。
林琅繼續道:“除了關於我的事情,姥爺姥姥沒有怪你。我想……他們會希望你能健康些。”
林琅轉達林堯青和溫如歸會希望她轉達的話,林可萱看起來就是隨時會暈過去的模樣,這幅模樣可能還不如她剛穿來的時候呢。
在林可萱又隱含期待看來時,林琅補充道:“我也希望你健康。”
林堯青和溫如歸肯定是心甘情願幫女兒養外孫女兒的,或有責怪,也是出於對林琅的歉疚。
林琅不覺得她的姥爺姥姥需要歉疚,他們已經給了她能給的最好的一切,她也很滿足和感恩在小寧村的那段時光。
如果事實真如林可萱所說,她全然不知情、未參與,那麼她也不想繼續苛責姥爺姥姥女兒的林可萱。
林可萱依舊不滿足,但也知道剛見麵的今日能聽到林琅這樣說,已經非常難得了。
林可萱又問道:“你現在身體養好了嗎?”
她對生下的女兒尤其偏愛和珍視,還有一部分是愧疚於自己沒能給林琅一個健康的身體,讓她剛來到這個世界就長年和苦藥相伴。
林琅聞言點點頭,“嗯,姥爺姥姥很早前就將我治好了,三哥和我師母又幫我養得特彆好。”